那些她身上原有的清冷孤高之氣,似乎也消散的不剩什麼了,此刻的林臻,宛若一隻失了堅硬外殼的河蚌,赤裸裸地浸在水裡,将它的脆弱展露無疑。
甯士祿從未見過林臻這般模樣,方才發狠嫌惡的心,不覺便軟了下來。
指尖微動,他正欲将林臻扶起,不遠處卻傳來了女子的呼喚聲:“世子!”
曲茹芸輕提長裙,顧不得女兒家矜貴的儀态,裙擺翩跹地跑至甯士祿身前,将他從溪流中牽了出來。
“世子身子方大好,不可站在這冰冷的水裡。”
曲茹芸話落,将視線落在了林臻身上,昨日她帶着甯士祿去閣樓上時,心裡雖已有八九分肯定,但到底也隻是她的猜測,今日見過果真是她,心内還是不免有幾分悸動。
她也不願懷揣着如此心腸去對待另一個女子。
可她别無他法……
甯士祿看着林臻撐在水中凸起的石塊上緩緩起身,他很想上前攙扶,但手臂卻被人緊緊挽住,曲茹芸仰首溫聲向他道:“你的衣袍濕了,快回去換一件吧。”
他終是沒有伸出手,任由曲茹芸将他攙扶着離去了。
林臻擡眼望向他們離開的方向,片刻後,緩緩收回了視線。
裙擺被淤泥染上印迹,林臻深吸了一口氣,在溪邊蹲下身來,她将染了污漬的裙擺浸在水裡,用力揉搓。
掌心不時傳來陣陣熱辣的疼,林臻松開攥在手裡的裙擺,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滲出絲絲血迹,不知是何時蹭傷的。
隻瞥了一眼,很快她便蜷起了手,狀若無事地繼續埋頭搓洗着衣裙。
無論她用多大的力度,潔白的紗絹上仍留有洗不幹淨的暗漬,貝齒咬緊,她忽而猛力地揉搓手中的紗絹,直至精疲力盡,雙手微微發顫。
那些在帳中聽見的話,甯士祿對她嫌惡的神态,在腦海中交織浮現。
林臻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眼眶不知何時發了紅,泛起粼粼波光。
不遠處的叢林裡傳出一道窸窣的聲音,方才她和甯士祿起争執期間,便隐隐聽見了這樣的響動。
她眨了眨鳳眸,面色恢複如常,擰幹裙擺,朝着聲音傳出的方向走去。
在一處矮坡後,林臻果然發現有人在。她神色微微訝異,竟是她前幾日遇到過的坐着輪椅的男子,他身旁的男裝女子并不在,他仍舊是一個人。
“想不到公子還有竊聽他人秘辛的癖好。”
“聽完了麼?若是聽完了,便可以滾了。”
林臻的言語極盡冷漠,說罷,眼前的男人卻沒有絲毫動作,他今日穿着的是一身從五品地方官員的月白雲紋官袍,腿上仍蓋着一塊薄毯。
他的神色并未因林臻的質問而有一絲慌亂,隻是輕蹙眉頭,緘默不語。
林臻掃了一眼他身下的輪椅,少有的失控的情緒讓她不吝用難堪的言語去攻擊一個行動不便之人:“難不成這回,公子也需要我送一程?”
聞言,男子輕放在薄毯上白皙修長的手微微蜷起,少時,他拱手行禮道:“在下的輪椅不慎被樹枝卡死,正在此地等婢女喚人前來,實是無意探聽姑娘之事。今日在下所聞,必定爛于心胸。”
林臻看着他謙恭地垂首行禮,一時緊抿住唇線。
他似乎覺得不夠,須臾,從袖中掏出一塊玉牌,“在下是祁州知州瑜時,此為父親生前所得禦賜之物,姑娘随時可憑此物于驿站尋見在下。”
“若今日之事外傳,願憑姑娘發落。”
她是不是林臻這件事,在外人眼裡并無什麼分别,林臻之所以會疾言厲色,更多的卻是遷怒。
聽了其中緣由,林臻一時語塞,良久才僵硬地道:“不必了。”
“還請姑娘收下。”男子再次沉聲說道。
不知為何,男子雖坐于輪椅之上卻有一種别樣的氣度,林臻被那雙黑沉沉的墨眸望着,竟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擡手從男子掌中拿走玉牌。
浸過溪水的指尖冰涼如雪,不經意地從男子溫熱的掌心劃過,他不覺一陣戰栗,很快便收回了手。
*
林臻走回溪邊,剛要将帷帽戴上,便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季濉遠遠瞧見林臻的身影,立即勒住缰繩,翻身下馬。
他面色陰沉,健步如飛地向她走來。
季濉還是穿着一身修身的黑色錦袍,肩膀寬厚,将上身撐得很結實,腰處緊緊地束着一道銀帶,皮靴踏地有聲。
他步履帶風地走向林臻,身後是叢林中盛開着的大片殷紅如火的虞美人。
公主府的那場大火,林臻隻從旁人的口中聽說過,從未親眼看見。
但此時,她仿佛瞧見了五年前的那一場火。
而季濉,正踏過業火向她行來。
她從不知曉他到底是不是季元駒的遺孤,但她知道他是公主府裡的人。
在她發覺他意圖刺殺父親的時候,便知曉了。
林臻怔怔地望着那個與她越行越近的身影,腦海中一個她一直回避的念頭驟然浮現出來。
如若帳中那些人所言屬實……
“是誰準你亂跑的!”
季濉大步走近,蓦然握住林臻的手腕,目光灼灼地凝睇着她,胸前不住地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