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殘陽斜照,謝雲潇坐在樹幹上,華瑤面對着他,哪怕她用最挑剔的眼光打量他,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個人,從頭到腳都長得很完美。
他身上還有一股很淺的冷香,大約是某一種香草調染的清雅氣息,沁人心脾。
華瑤漫不經心道:“世家子弟進宮之前,必須沐浴熏香,他們經常用龍涎香、藏紅花、旃檀木之類的名貴香料……不過,他們調香的本事不如你。”
“我不會調香,”謝雲潇竟然回答,“我也沒用過那些香料。”
華瑤半信半疑。世家出身的公子和小姐多半擅長調香,謝雲潇卻說他一竅不通,他是不是故意隐瞞?
華瑤解下自己腰間的錦袋,試探道:“正巧,前兩天,我用藥草做了一個香囊,可以安神助眠,調息定氣。”
她将這隻錦袋放在他的書封上,他看着她:“你為什麼……”
“嗯?”華瑤與他對視。
謝雲潇提醒道:“你親手做的香囊,不能随意送給别人。”
“我知道,”華瑤突然擺起公主的架子,“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你拒絕我,我好沒面子。既然你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她攥着袋子上的一根細繩,繞甩兩圈,手指一松,香囊竟然飛了出去。
謝雲潇擡手一抓,那隻香囊落入他的掌心,周遭的翠綠枝葉簌簌作響,華瑤趁機跳到了樹下。
她的輕功十分高超,等到樹影停止顫動,她早已銷聲匿迹了。
*
昭甯二十二年,八月上旬至九月下旬,紫霞宮外的樹林裡,華瑤和謝雲潇見了幾十次面,關系仍是不遠不近的。
他們經常聊天,也經常下棋,謝雲潇總是輸給華瑤。即便華瑤有意放他一馬,他從來沒有赢過她。
在她看來,他并不是一個好棋手。不過,他的棋品很不錯,他性情沉穩,舉止端方,坦然接受他技不如人的事實。
華瑤認為,她和謝雲潇算不上朋友,隻比陌生人要好那麼一點。
謝雲潇返回涼州的前一天,華瑤坐在樹上,與他寒暄道:“武侯大街上有好幾個兵器鋪,十八般兵器樣樣俱全,你要是有興趣,我願意一盡地主之誼,帶你去宮外轉轉。”
顯然,這隻是一句場面話。
誰會在朋友臨行前一天,才向他發出邀約呢?
華瑤有意耍他,他卻當真了:“你能去宮外閑逛?”
皇子公主年滿十五歲之後,便會獲得一塊進出皇宮的令牌。
華瑤剛滿十五歲,也才剛拿到那塊牌子。她從袖中取出令牌,舉到了謝雲潇的眼前。
謝雲潇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色澤比常人要淺一些,澄澈日光一照,似有玉石般的清透。
華瑤一直盯着謝雲潇的雙眼,她的神情如此專注,謝雲潇怔了一怔,說出了實話:“我在京城兩個月,從未出過宮門。”
華瑤疑惑道:“你爹的兩個副将在醉仙樓擺了三天酒席,你沒去嗎?”
“沒,”他說,“人太多,吵得慌,我嫌煩。”
華瑤早就發現了,謝雲潇經常獨自待在清靜的地方。
華瑤好奇地問:“你小時候,喜不喜歡看廟會、逛燈市、去飯館吃飯?”
謝雲潇如實回答:“小時候……記不太清,沒人帶我去過燈市廟會,茶館飯館也極少去。沒什麼經驗,談不上喜不喜歡。”
華瑤又問:“那你每天在家幹什麼?”
謝雲潇道:“讀書練武,若是練得不好,就跪在祠堂裡,反省自己的過失。”
華瑤對他有些憐憫,立刻提議道:“這不巧了嗎?今晚京城有燈市,你跟着我,我帶你玩。”
*
當天中午,鎮國将軍拜别了皇帝,經由玄武門出宮,暫住于京城驿館,略作休整,順便校驗勘合,準備在明日啟程,返回涼州。
謝雲潇在京城驿館等到了傍晚,華瑤終于姗姗來遲。
彼時明月初升,天色皎潔,她腰間佩劍,站在小巷的深處。她用錦帶挽起長發,像個初闖江湖的俠客。
她帶來了兩張薄木雕成的面具,她說:“你在人群裡太出挑了,戴個面具,省得麻煩。”
少頃,他們二人戴好面具,互相審視一番,走出了幽深的巷子,踏入了喧鬧的市井。
京城自古秀麗繁華,人煙阜盛,寶馬雕車香滿路,萬家燈火明如晝,遠比涼州興旺發達得多。
武侯大街高樓林立,商鋪密集,橋上行人比肩接踵,無數燈燭倒映在河裡,光影與水波交相輝映。
畫舫在水上停泊,遙聞琴瑟笙歌,遍地錦繡绮羅,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富貴氣象。
華瑤和謝雲潇先去了兵器鋪,又在茶肆裡看了一場雜耍,還在街邊小攤上買了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全是匠人做的精細物件,比如木雕的兵馬戰械、耕犁釣艇、風帆水車等等,最多不過半個巴掌大,塞進包裹裡也不占地方。
謝雲潇收集了好幾款車馬船塢。
大梁朝造船本事最高超的船廠都在南方各省,京城的木雕小船也是比着南方的模子造出來的。
謝雲潇把一艘小木船放在掌中,低聲道:“涼州幾乎沒有這般精巧的小船。”
華瑤望着那艘船,眼角餘光落在他的手上,隻見他手指修長,骨節勻稱,月光照耀之下,宛如冷玉一般,毫無瑕疵。
華瑤贊歎道:“好美,太美了,美妙絕倫!原本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見!”
謝雲潇自言自語:“倒也沒有那麼美。”
華瑤心道,她誇的是他的手啊。
華瑤随口問:“涼州隻有大船嗎?”
“官府建造了許多大船,”謝雲潇道,“方便水路運糧。”
華瑤離他更近:“商船多嗎,胡商多嗎?”
謝雲潇環視四周:“遠不及京城。”
幾丈開外之處,有一家熱鬧的大酒坊,酒坊主人是個碧眼胡商,周圍還有一群來自異域的美貌胡人。
華瑤朝着酒坊望了一望,不假思索道:“他們的眼睛都沒你漂亮。”
謝雲潇停下腳步。
華瑤為了表明自己的真誠,特意看着他說:“他們的眼睛像翡翠,你的眼睛像琥珀,我更喜歡琥珀。”
謝雲潇一言不發,華瑤覺得氣氛有些冷淡。為了增添意境,她念了一句詩:“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
謝雲潇是個奇怪的人。他已經得到了華瑤的稱贊,卻像是要和她較勁似的,他低聲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我知道你并沒有别的意思,你對别人是否也像這樣……”
“什麼?”華瑤興緻盎然。
謝雲潇隻說:“長此以往,妄言妄聽。”
“妄言妄聽”是個典故,出自《莊子齊物論》,指的是,一個人随便講話,另一個人随便聽,誰也不認真。
華瑤一步跨到他的身前,問心無愧地擡起頭,面朝着他,質問道:“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對你認不認真?”
近旁遠處人山人海,燈火輝煌,謝雲潇竟然摘下了面具,毫無遮擋的目光落在華瑤的身上。
他們相識不過短短一個月,彼此試探了一個月,謝雲潇時常懷疑,華瑤工于心計、口蜜腹劍、薄情寡性、詭計多端,但她在京城的名聲極好。
名門世家的公子小姐提起華瑤,往往贊不絕口,說她平易近人、風趣可愛、天真爛漫、深居簡出,美貌而不自負,高貴而不驕矜,真是當今皇子公主之中最好相處的一位殿下。
謝雲潇卻在挑剔她的言行。
他提醒她:“你方才念的詩,‘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作者唐代李白,詩題《白頭吟》。”
華瑤不甚在意:“對啊,《白頭吟》寫了漢武帝和陳阿嬌,怎麼了,你很忌諱漢武帝嗎?”
路人紛紛為謝雲潇駐足,他不得不重新戴上面具。
謝雲潇再也不繞彎了,直接問她:“依照你的意思,我是漢武帝,你是陳阿嬌?”
華瑤開懷大笑:“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反過來還差不多。”
她忽然踮起腳尖,他自然低頭,她就在他耳邊說:“我願意為你建一座金屋,阿嬌。”
這隻是一句調侃的玩笑話,沒有一絲一毫的真情實意,她知道,他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