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與此同時,少年分明十分有禮親密的一聲聲舅舅,也不知為何,讓穆州心底有些壓抑煩悶。
他将這些情緒按在心底,淩厲的面部平靜,眼底帶了淺淡的柔和:“他好多了,在家中養病,不用擔心。”
離月松了口氣:“我還以為外祖父不想見我。”
穆州的父親被塞了一個女兒,的确沒有多開心,對離月感覺也平平。
甚至他是一位十分守禮法規矩的老學究式的人,故而隻娶了穆州母親一人,也因此穆州知道他對離月甚至是有些厭惡的。
老王爺的身體并沒有病到不能來參加宴會的程度。
隻不過是他不想來。
穆州也能看出離月的憂慮。
這憂慮在此之前确有此事。
他有些生澀地擡手,輕輕撫了撫離月的額發:“不用擔心,他見到你,一定很喜歡你。”
沒有人能在見到離月後,繼續厭惡他。
穆州很快放下手,垂在身側後,他的手不自然地蜷了蜷,過于美麗的少年連頭發都如雲一般輕軟,穆州甚至懷疑自己手中因為常年握兵器而起的硬繭會讓他感到不舒服。
離月本想繼續和穆州聯絡感情,因為他想起穆州是誰了。
在夢裡雖然兩人沒有過多的交集,但是他聽過穆州的名字。
年少有為的大将軍,隻是英年早逝,他死了周紹元才慢慢掌了更多的兵權,成了被人交口稱贊、被皇帝信賴甚至後來掌了皇城禁衛軍的英國公府世子。
如果他沒有英年早逝,周紹元又沒了對皇帝的救命之恩,到時候周紹元不就隻能淪為籍籍無名的普通權貴子弟了嗎?
隻是這樣想想,離月就開心極了,他決定要保住穆州這條命。
這樣他就有了一個很厲害的将軍舅舅。離月心想。
然而離月餘光掃見周紹元和周紹英同那些被他請來的人聊得似乎十分融洽,心底便立刻十分不舒服起來,于是他糾結了會,還是選擇以後找時間同穆州多交流感情:“舅舅,我有點事,先走了。”
他松開挽着穆州的手。
離月離開,穆州原本應該松一口氣,但他卻察覺自己是失落更多。他情不自禁追逐對方的身影,聽見有人在他耳邊用羨慕的語氣酸溜溜感慨:“少将軍真是得了一個好外甥。”
穆州下意識想反駁離月并不是他的外甥,在意識到自己心底想的是什麼後,他頓了兩息,才回:“或許吧。”
*
離月走近似乎聊得很熱鬧的一群人,周紹元和周紹英就被他們簇擁在中心。
大約又是在談論文章或者其他什麼他不了解也插不上嘴的話題。
離月在心底猜測。
畢竟夢裡就是這樣,即便他努力想要從衆,但這些人的聊天他一句都插不上嘴,想發表見解有時也隻會顯得自己十分無知,惹人嘲笑。
這座亭子中坐的多是上京權貴子弟或清流之後,在離月走近後,不約而同停下了交談。
離月眼睫微顫,腳步停了一息,餘光看見自己身上穿着的深紫侯服,确定自己同夢中并不一樣後,才微揚着下巴踩着台階進入亭中,毫不客氣坐于上首:“怎麼我一來你們就不說話了?”
過了好半晌,離月心底已經愈發尴尬惱怒,才有人嗓音微啞、聲線有些怪異道:“在談論……文章,小少爺怎麼過來了?”
這句話無疑印證了離月早前的猜測。
而他之所以過來就是耀武揚威的,反正他已經找到靠山,得罪這些手中沒有實權的人他也不在意。
現在這人說話讓他不快,于是他毫不猶豫殺雞儆猴:“你是誰?”
他知道對方是誰,當今太傅之子,國子監祭酒的得意門生,周紹英考狀元的時候他得了榜眼,是清流之後的代表。
性情最是清高孤傲,目下無塵。
除了周紹英誰也不放在眼裡。
文章據說作得很好。
夢裡離月為了結交他也讀過那些文章,每個字他都認得,合起來就覺得眼暈。
即便是這樣,離月也忍耐着背了幾篇,和他談論的時候卻被他罵自己是蠅營狗苟的小人,不配談論錦繡文章。
是離月特别讨厭的人之一。
那人果然礙于離月如今的權勢而忍辱負重、聲音輕顫地報上自己的名字:“在下鞠才,太傅之子,聽聞小少爺十分喜歡文章……”
離月打斷他的介紹:“既然是太傅之子,無品無階,為何看見我卻不下拜?”
他微笑着看過去,眼底帶了惡意:“這就是據說極守禮儀的清流之家嗎?還是你對陛下的聖旨有什麼意見?”
說完後,他近乎享受地感覺衆人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們心底一定覺得十分屈辱吧。
他還抽空看了眼周紹元和周紹英此時的表情,兩人似乎十分詫異,又欲言又止。
于是他故意問兩人:“大哥二哥覺得呢?我說的有哪裡不對嗎?”
周紹元張嘴似乎想說什麼,看見離月得意的目光又選擇放棄。算了,與其說些什麼惹對方生氣,消耗原本就為數不多的兄弟情,不如在一旁看着,發生什麼事也好去幫忙挽回。
但是離月真的沒看出對方非但沒感到羞辱,還因為他的注視而臉都紅了嗎?
比起周紹元的不置一詞,周紹英的回答卻更讓離月滿意:“阿月說的不錯,看見陛下親封的平津侯,的确該行禮。”
他還起身親自演示了一番無品無階的人看見二品侯最标準的行禮姿态。
離月等周紹元起來後才道:“二哥你不用如此。”
但誰都能看出他眼底的滿意。
他又看向鞠才,原本以為對方無論如何也不會就此屈服,離月還有後招等着。
沒想到鞠才竟毫不猶豫起身彎腰。
鞠才原本十分平穩,行禮姿态也大方美觀,直到他眼前出現深紫色布料,鼻尖湧現讓他頭暈目眩的異香。
鞠才呼吸一窒。
下一刻他感覺自己的腿彎被尖銳之物狠狠擊中,他站立不穩跪了下去。
他還未因為自己在離月面前的狼狽而感到羞恥,就感覺自己的手指被一隻腳踩住。
離月今日穿的依然是裹了綢緞的軟靴,底部十分幹淨沒什麼灰塵,他假裝無意地踩在鞠才那雙寫出被大儒誇贊的錦繡文章的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處,還重重碾了碾。
看見那雙寫出許多文章詩詞策論的手變得青紫不堪,離月才十分沒有誠意地道歉:“我沒想到鞠公子會忽然行此大禮,不小心踩到你的手,鞠公子不要介意。”
他對鞠才的惡意排斥誰都能看出。
在場卻無一人為鞠才說話。
離月再一次品嘗到權利帶來的絕美滋味,比瓊漿玉露還要讓人欲罷不能。
他沒有注意到鞠才略沉重的呼吸與眼底的執迷,也沒有看見其他人對鞠才唯獨引起他注意的羨慕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