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權并沒有急着為自己辯解,反而徐徐道出梁冀不信任自己的原因,但言語之中所透露出的孤傲,卻又令梁冀不得不高看于他。
梁冀盯着桓權的的眼睛,想從他那雙璀璨的眸子中看出内心的詭谲算計,若是旁人被這樣如同猛虎的目光凝視,早已神魂俱碎,癱軟倒地,恨不能立馬伏法認罪。
然而桓權卻神色如常,猶如傲竹枯松,不懼淩然風雪,絕世獨立,清傲孤寒。
也不知過了多久,饒是在一旁看着的梁琛捏着一把冷汗,暗暗為桓權擔心,偏偏當事人并未有任何退縮,梁琛甚至覺得那股平常内斂的孤傲,此刻一覽無餘。
“士衡是在暗諷本将軍不識良才,不聽良言嗎?”
“某不過是言由其衷罷了。”
“哈哈哈!好!好!好!”
梁冀突然放聲大笑,連喚了三個“好”字,一旁的梁琛也松了口氣,知道這關桓權算是過了。
“果然是名滿江左的桓士衡,卿即有此見識,來日必将如鲲鵬展翅,大有作為!”
“某不過一介書生,全奈大将軍賞識。”
桓權回答的不卑不亢,并未因為梁冀的盛贊而得意,盛怒之下而無懼意,盛贊之下亦無得意,這樣的人,饒是多識英才的梁冀也不得不高看。
河東梁氏與颍川桓氏是世交,梁冀之父,已過世的太傅乃是桓權的老師,桓權與梁冀兄弟二人私交甚笃。
桓權年紀雖小,然見識匪淺,當年蘇鈞之亂,桓權便出入梁冀幕府之中,為其出謀劃策。
後來入仕,雖名為天子侍郎,然出入大将軍幕府亦是常事,這也是他能夠面對梁冀的試探與威脅毫無懼意的一大原因。
他出身颍川桓氏,無論他的計策梁冀是否采用,梁冀都不會為難與他。
世家的傲氣,很多時候隻是因為他背後有着一個龐大的家族,而他的生命亦将屬于家族,這是每一個世家子弟必然的命運。
大将軍的母弟梁琛親自送桓權出府,兩人走在遊廊之上時,梁琛還在向桓權請教推薦陳王的原因,桓權又詳解了一番。
直至出府,梁琛仍戀戀不舍,拉着桓權的手腕,道:
“前些日子你托病避嫌時,我得了幾壇好酒,過幾日,待元達巡視歸來,我們幾人定要好好聚上一番,屆時定要不醉不歸。”
“好,如此某便拜謝梁護軍好意了。
此番江氏一族的事有勞梁護軍了,我略備了薄禮,已着人送入護軍府中,還望護軍莫要嫌棄。”
“诶!士衡客氣了,不過是舉手之勞。隻是我不明白,士衡廷上辯法時是何等意氣風發,侃侃而談,為何此番又要放過江氏全族呢?
莫非真是因為江氏女?聽聞江氏女有傾國之姿,美豔絕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來士衡也逃不脫這美人關啊!”
梁琛看着桓權,撚須笑道,眼神不免有戲谑意,桓權隻是低頭笑了笑,并未過多解釋。
“隻是……”
梁琛又皺眉,猶豫道:
“士衡今年輕氣盛,難免為女色所惑,卻不要忘了男兒志在四方,莫要沉湎美色忘了男兒志向。
那江氏女雖有些才貌,畢竟是罪臣之女……當日陛下有意賜婚,分明是屬意于你的,你卻故意曲解,讓你那侄兒做了驸馬都尉。”
“季玮兄誤會了,陛下賜婚乃是榮耀之事,權又如何能夠曲解拒絕,沖兒雖年幼,然膽識超凡,最難得的是他的孝心。
我朝以孝治國,沖兒的才能品行皆遠勝于我,更兼沖兒與永康公主年齡相仿,正是佳偶。
我桓氏一族能夠尚公主,乃是陛下對我桓氏一族的信任,又與江氏女有何關系。”
桓權不急不緩笑着向梁琛解釋着原因,梁琛被桓權這義正言辭的話弄得一時噎住了,半晌,方才梗着脖子繼續道:
“無論此事與江氏女是否相關,我都奉勸士衡一句,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若真喜歡那江氏女,放在外宅做個寵姬就行了,别想着什麼明媒正娶,你二人之間可是隔着血海深仇的。
這也是大将軍的意思,别耽溺于兒女私情,江氏的事到此為止罷。”
“多謝季玮兄提醒,權記下了。”
桓權與梁琛辭别,離開了大将軍府,仆人牽來了馬車,桓權坐在車内,鹿角銀絲熏爐中升起的寥寥香煙在上空打了個旋後消散了。
桓權用手撐着腦袋,想着剛剛在大将軍府所發生的一切,想到梁琛剛剛的提醒,桓權不耐揉着太陽穴。
江氏女,如何處理,确實是個問題。
一想到江芷,桓權就覺得傷口隐隐作痛了,不得不說,江芷下手是真狠,是個有情有義的姑娘。
桓權毫不懷疑,當時江芷是動了殺心的,若不是自己反應及時,恐怕已經命喪黃泉。
桓權不是說心慈手軟的人,對于想取自己性命的人素來不會心軟,這些年來,他手上的鮮血已經是不知凡幾了。
年少時,遊曆北地,面對賊寇劫道,他曾接連手刃數人,而面不改色。
蘇鈞之亂時,他曾親眼看着兩軍厮殺,屍橫遍野。
桓權知道自己是不該放過江芷的,而殺掉江芷,甚至除掉整個江氏一族,對于自己而言,輕而易舉。
放與殺,于他而言不過是一念之間。
許是不願手染鮮血,許是欣賞江芷孤身刺殺于他的勇氣,許是同情于江芷一夜之間失去父兄,桓權到底是放過了江芷。
身邊所有人都在奇怪,他桓權,竟然會收手,給了江氏一族一條生路。
桓權看着那縷消散的青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為何要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