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不知她原是這樣的烈女子。”
立于廊下的毛舒聽到桓權這話,冷笑一聲,走到桓權身側,一身粉色绮羅重衫,宛如含苞待放的芍藥。
“公子為何要戲弄江女郎?您想得到一個什麼答案?”
“何言戲弄?”
“您大可直接告訴她,朝廷對于江氏一族的處置,何必含糊其辭?”
桓權不答,隻是怔怔看着從樹隙中透出的月影,許久,方才緩緩道:
“待人醒了,告訴她,江氏族人已經無恙,東城府的宅子就贈予她了,算是我對她一份歉意。
這些日子你帶幾個人将那宅子收拾出來,等她傷好後就送過去吧。”
“是。”
桓權長歎一聲,沉默了許久,道:“還是我親自去看看她吧。”
月色斑駁,落于二人身上,宛如流動的秋水,盈盈浮動,泛着縷縷銀光。
江芷在模模糊糊中,似乎看到一個青年守在自己身側,又冷又倦又疼,江芷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
那人拉着她的手,聲音仿佛是來自悠遠的天際。
“安心歇息,一切有我。”
盡管看不清人影,但這個聲音格外令人安心,江芷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桓權看着醫師給江芷換藥,直到江芷已轉危為安,他才放下心來,隻是還不願離開,隻是靜靜手中昏迷中的江芷。
兩天兩夜,不曾合眼。
江芷在黑暗中摸索,她太累了,短短數月,天上地下。
恍惚間她見到了已經離世的父兄,江芷委屈奔跑向父兄,她向他們哭訴着自己數月來的委屈,她抱住自己的父親,祈求父兄帶她一同離開。
可父兄沒有回答她,隻是摸着她的頭,告訴她,“好好活下去”,然後漸行漸遠,江芷拼命想要追上去,腳步卻像灌鉛一般,停在原地,她隻能眼睜睜看着父兄從自己眼前消失。
眼前重新彌漫着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寒氣從四面八方襲來,那時江芷所從未感受過的冷,似乎是從骨髓深處透出來的,内外交困,大聲呼救,空無一人,天地之間似乎隻有自己。
而自己馬上就要被寒冷所吞噬,哪怕江芷蜷縮成一個球,寒意也沒有半分減少。
“父親!兄長!”
江芷驚喊着從夢中驚醒,醒來卻發現眼前之人卻是桓權。
“你!你怎麼在這兒?”
說着掙紮着就要起身,卻因傷在額頭,頭昏腦漲,又摔在床上。
江芷被夢見中黑暗的孤寂、寒冷、害怕、無能為力所籠罩着,哪怕是醒來,這股恐懼也沒有半分減少。
“這裡是我的府邸,難道我不該在這裡嗎?”
桓權聞言輕笑着,見她醒來,心中的那股愧意稍減兩分。
江芷無言以對,從夢中清醒過來,隻是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懵懵懂懂看向桓權。
桓權從女使手中要過藥盞,攪動着湯匙,作勢要給江芷喂藥,江芷怔怔任憑桓權喂藥,隻是藥一入口,一股酸苦的味道便彌漫開來。
“苦!”
别過頭去,不願再喝,那股酸苦滑過喉嚨,隻漫過五髒六腑,隻要将那股味道都吐幹淨了才好。
突然唇齒打開,被喂了一粒蜜餞,酸甜瞬間就沖淡了那股苦味,江芷瞪大眼看向喂她蜜餞的桓權。
“幼時病弱,不愛吃藥,母親便親制蜜餞,隻在我病中時才會喂我吃,後來長大了,雖不再害怕吃藥,喜食蜜餞的習慣卻還是保留了下來。”
桓權笑着解釋道,說起母親的時候,眼神不意露出幾分思慕凄婉,宛如被揉碎的秋水。
那時江芷所不曾見過的破碎,宛如斜月映水,被夜風吹皺,碎玉萬千。
“罷了,都是前塵往事了。”
桓權凄然一笑,不願再多說,江芷到嘴邊安慰的話語也被迫咽了下去,隻是沉默吃着蜜餞。
“來,喝藥。”
桓權又要給江芷喂藥,江芷忙接過藥盞,有些不安道:
“我自己來就好。”
喝完藥,江芷便覺得有些困倦了,擡頭,卻見桓權并沒有離開,而是坐在竹席上,憑着引枕,看着自己。
“你……”
江芷被盯得有些不安,正要開口,桓權又道:
“我讓女使做了些養胃的清粥小菜,你先吃點了再睡,有什麼事,讓女使去喚我。”
桓權似是看出了江芷的局促,起身整理衣襟,将那盞蜜餞放在榻側,沖江芷笑了笑,宛若秋風翠竹。
江芷心神微動,盯着桓權的背影,兀自發呆。
許是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回,江芷覺得心中開闊了許多,對于桓權,她似乎已沒有太多的怨言了。
以前對于桓權,她總是抱着許多不該有的绮願,在人生最容易做夢的歲月,遇到一個衣冠楚楚的綠竹君子,她輕易将心給了出去。
以至于背叛來得是如此刻骨銘心。
愛則生怨,執則生恨。
如今生死走了一遭,愛恨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
如今回憶往昔,發現桓權似乎從來都是如此,溫潤爾雅,卻又無心無情。
已經給出去的心很難再收回,江芷仍然會為桓權那些溫柔是小舉動而心動,隻是她已不再懷抱希望。
如今的江芷,隻想活下去,連帶着自己的家人,一起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