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你桓氏一族為其姻親,江瑎未必有更進一步的野心,你們引他入局,待到他深陷其中,再冷眼旁觀。”
“權勢之争,曆來如此,今朝堂上客,明朝刀下魂,人心向來是不足的,總想着能更進一步。”
桓權淡淡笑着,隻是笑意凄然。
謝弼聞言想起自己此前經曆的種種,頗為感同身受,悠悠一歎,道:
“當初我便奇怪,你為何會應下與江氏女郎的婚事,如今想來,該是早有謀劃。
隻是你素來不贊同私相尋仇,如今卻在朝堂之上公開論其合理性,桓士衡,你心裡到底是作何想的?”
桓權聞言淚落滿襟,長聲哀歎,卻始終不發一眼。
謝弼不再追問,起身坐到桓權身側,斂其衣袖為桓權拭淚,道:
“當初我辭官避世,便料到會有今日。
羅網之中,豈得自由?
士衡,你随我一同隐居南山,如何?南山雖陋,卻勝在自然随性。”
桓權拭淚搖頭,哽咽着哭聲,道:
“我的确彷徨無措,也覺得甚是委屈。
想我當初所求,不過是一展其才,不至于辜負這滿腹才華。
誰能料想入仕不過兩年,卻屢屢違心,雖有鴻鹄之志,卻為羅網所羁,身不由己,前途坎坷。
江氏一事非我所願,我卻不得不為。私相複仇,是漢時遺風,更合乎禮法古制,更何況殺人者乃是至親……
更何況,此事我桓氏一族也不過是替人作了那柄殺人的劍。”
桓權起身呼人取酒來,不願再提及此事,待酒來,提着酒壇大口灌酒,淚水喝着酒水淌落在地上,高聲唱道:
“俗流從而不止兮,衆枉聚而矯直。或偷合而苟進兮,或隐居而深藏。”
謝弼跟着桓權一同到院中,此時月上柳梢,中庭地白,萬念俱寂,唯有蟬鳴不絕。
“這是賈生的《惜誓》,看來此番入仕,士衡感慨頗深!
下一句是‘苦稱量之不審兮,同權概而就衡。’當今之世,世物昏亂,外有胡虜兵戈擾攘,内有世家弄權作勢。
士衡……”
謝弼看着桓權,眼神真摯,滿目憐惜他素來不作僞,此刻更是剖出整顆心來呈給桓權來看。
桓權看懂了謝弼眼中無盡的話語,卻隻覺得糾結痛苦,仰天長歎,痛飲苦酒,淚濕襟絡,無語凝噎。
“他日若我不幸喪身于這羅網之中,輔嗣,可願為我收殓入葬?”
桓權忽然揩淚而笑,笑意凄然,又攜三分釋懷。
“此言何意?士衡何必說此不詳之語?士衡才高,必能如鲲鵬展翅。”
桓權隻是苦笑搖頭。
今日江氏為砧闆上的魚肉,焉知他日不會是自己。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罷了!
謝弼陪飲。
待酒醉朦胧時,桓權半倚着謝弼,衣衫半敞,露出肩膀雪白肌膚,嘴中唱着: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聲音空靈清絕,卻又滿是孤寂無奈,謝弼聽着歌聲,凄然一笑,脫掉外衣,披在桓權身上。
這首歌是當年兩人未出仕時,桓權于南山所創,當時他隻覺這首歌道盡古往今來的王侯将相、權勢争鬥,最後隻在“好”“了”二字。
如今經曆了許多離亂,又多了許多新的感受。
“何苦呢?明知最後都是一場空,權勢名利,就真的這般重要嗎?”
桓權苦笑着,起身,拔出腰間的佩劍,翩然一舞,劍光如月,舞動間帶起一陣陣清風,劍法輕盈而靈動,宛若夜空中最亮的星辰。
她本就善劍,劍下也曾有亡魂無數,此刻舞劍,劍法較平日要淩冽許多,似要将虛無鬼魅斬殺于黑暗之中,剛烈之中也多了幾分決絕的血色。
謝弼靜靜看着桓權在庭中舞劍,夜風微寒,謝弼摘下一片樹葉,放在手心,嗚嗚吹動着,和着夜風,無名的小曲,伴着淩厲的劍風,竟是分外和諧。
心中郁悶,劍法也失去了章法,最終劈砍在院中的橘樹上,一滴滴清冽的水珠順着鬓角滴落,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謝輔嗣,我早就别無選擇了。”
桓權手一回,用劍将頭上束發的缁撮割了下來,青絲瞬間披散下來,波浪狀的發絲披在肩上,直垂在腰際。
謝弼定睛看向桓權,目光灼灼,他甚少見到桓權無狀的模樣,此刻卻是滿眼心疼。
他想帶她離開京都這個是非之地,可她不願,他便隻能眼睜睜看着。
“士衡。”
謝弼低聲喃吟,将踉跄地桓權擁入懷中,輕撫後脊,眼中滿是悲憫。
“你醉了。”
“醉了好!醉了就不用算計人心了!”
淚水濡濕了謝弼的衣襟,謝弼打橫将桓權抱了起來,向内室走去,低眸看向懷中已經昏昏沉沉、不知人事的桓權,淺笑着,如同絕世奇珍捧在懷中。
謝弼将人放在榻上,轉身打算去取茶水,衣袖卻被拽住了,回頭,便聽見桓權,喃喃道:
“輔嗣,别走!”
謝弼蹲下身在桓權耳邊,低聲道:
“放心,我不走,你好好休息。”
桓權的手果然松開了,正當謝弼起身時,卻被一股力量拽到了榻上,桓權翻身坐在他身上,謝弼掙紮着要起身,道:
“士衡,别鬧,我去取水。”
“不要!”
桓權睜開眼睛,看着精亮,實則迷糊,隻是斜睨着眸子看着謝弼,固執地盯着身下的謝弼。
“士衡,别鬧了!”
“輔嗣,我想你!”
聞言,謝弼仿佛觸電一般,放棄了掙紮,推開桓權的手,轉為擁抱,長歎一聲,
“我又何嘗不是呢?”
紅賬绮羅,鴛鴦雙飛,一夜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