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後遺症
回到南城這天,又是連綿陰雨。
黎霧靠在兩節車廂的隔斷之間,兩條腿快沒了知覺。
不遠處,城市輪廓浮現,聚不成團的雨點子打在車窗玻璃上,日光亮堂起來。
終于捱到了天明。
前方報了站。
她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層層擠過了陌生男人整夜在她臉上的狎昵與打量,下了車。
回學校宿舍昏天暗地睡了一覺。
再醒,外頭雨更大了。
枕邊的手機連環響。
“……小霧?到南城了沒啊,”賈玉芬焦心得很,“怎麼這麼久了才接電話。”
黎霧晃了眼屏幕上時間。
都下午了。
她抱緊被子,蜷縮住自己翻身,又困頓阖上眼:“靜音了。”
“今天還有課?”
“……嗯。”
“你呀你!我都不曉得怎麼說你了,”賈玉芬操着一口老家話,數落她,“昨天讓你早點走,你非要等我出院,那麼晚上車,你一個女孩子曉得有啥好人壞人……”
“我上車就睡了,都沒搭理人,你還把我當小孩子,”黎霧笑,“媽你今天怎麼樣,上下樓困難嗎?”
“我有你爸呢!醫生不也說,坐陣子輪椅最多再拄幾天拐,就跟以前一樣能跑能跳的了!有啥困難的。”
黎霧聽她精神頭不錯,“嗯,那就行。”
“……對了,小霧。”
“嗯?”
媽很憂心:“媽今早碰見樓上你張阿姨,我和你爸沒讀過啥書,不曉得你們大學咋個才算畢業,不過你張阿姨說,你那實習也是一門課,有學分、有成績的嘞,你這半途從南城跑回來一個月,影不影響畢業啊……”
黎霧翻身起來,把睡裙吊帶拉回肩,“怎麼我大了你反而操起我這心了。”
“不是媽操心……”賈玉芬知道從小沒怎麼憂愁過她讀書的事。
趿着鞋子去洗漱,掬起一捧冰涼的清水,敷在面頰上。
睡足了,渾身清爽不少。
黎霧囑咐:“有操心我的功夫,媽你記得和爸說,我把咱家店的招聘信息登在本地網上了,招兩個長工,留的他電話,讓他最近得空了面試一下,以後别什麼重活累活都你們自己幹。”
賈玉芬開的免提,黎霧她爸黎長軍聽到了。
遙遙就從那台老舊油煙機“哒哒哒——”機關槍似的巨大噪音裡,嗓門嘹亮地回應她:“爸知道了,小霧!你也照顧好自己!”
賈玉芬立刻罵:“……老黎,你小點聲啊!丫頭說還上着課呢!”
又趕黎霧挂電話:“趕緊忙去吧,小霧,把那皮膚過敏的藥天天按時搽上,啊?哎喲喂,回來那天脖子上紅成那樣……”
浴室寂靜,水聲潺潺空曠。
鏡子上很快積起了一層輕薄的霧氣。
黎霧與那個模模糊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好像有點不太一樣,又有些陌生的自己,面對面了會兒。
擡起了手,輕輕撥開。
頸側與鎖骨上,星星點點暧昧的玫瑰色瘢痕,早看不到了。
腳趾上一粒粒茱萸般的薄紅色,也掉落得不剩多少。斑駁了。
爸媽在港城合開一家小炒店。
從上初中起,黎霧就經常在店裡幫忙,上大學除了上課下課,忙着四處輾轉跑兼職,素面朝天、懶懶散散是常态。
最愛美這幾年,平日也想不起塗一塗指甲油這東西。
今年春節一過,還沒開學,黎霧就回了南城,照學校的安排,參加大四下半學年,為期兩個月的畢業實習。
如今都五月,上個月,得知媽媽給店裡搬海鮮,意外滑倒在樓梯上,險些摔成不遂,她想都沒想,趕緊回了港城老家。
當時實習還沒結束。
拿不拿得到實習成績,能不能順利畢業,她心裡也一時沒了譜。
腦子裡揣滿了亂七八糟的事,漸漸地,好像都想着沒了邊兒。
水溫涼了才後知後覺。
她打了個冷顫,關掉花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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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霧不在的這段時間,同系的李多晴代替了她,在學校附近的這家便利店兼職。前陣子實習她倆分到了一起,關系不錯。本以為大學四年都沒什麼交集的。
此時見那雨霧氤氲中,窈窈窕窕一道纖細的身影,推了門進來。
李多晴坐在收銀台後頭,瞌睡都不打了,驚喜極了:
“——哇!你回來啦!”
黎霧收了傘,抖了抖放在門邊,點頭微笑。
煙雨朦胧,綿綿陰天裡,她的一雙眉眼如月皎皎,皮膚涼玉般的白。人很素淨,卻不顯寡淡。
如此烏發明眸,不妝不染的,反倒有股子冷清的冶豔。
說不出她哪裡變了。
店内沒人,李多晴追着她去換衣間。
“阿姨好點了?”
“好多了。”
“哎,我還正愁跟誰換班呢!我論文還沒趕完,急都急死,誰知那個店長那麼難講話——”
黎霧咬住了一截皮筋兒,動作利落。
把微微潮濕的頭發在腦袋後面挽了個結,随意紮起來,“你去吧,我和他說就行。”
“嗚嗚嗚……就知道你是來解救我的!”
李多晴一屁股坐下,剝起了個橘子:“對了,我室友不知哪兒的小道消息,說這次答辯分組,是教授們根據咱們所有人這次的實習表現親自挑人!她聽說跟她前男友分到一組了,氣呼呼跑去問——結果根本沒這回事兒!”
黎霧褪掉了裙子,套上工作褲:“所以還沒分好麼。”
兩排櫃子間夾了條長闆凳,巴掌大的狹窄空間,那麼一雙細長白皙的腿,在眼前晃來晃去,上頭一抹盈盈柔軟的細腰,更不堪握似的。
李多晴磕巴一下,突然不會說話了。
何況她這一張五官姣好的臉蛋兒,總帶這那麼幾分微微認真的神情,漂亮得頗有點兒不自知。
早知道男生們都喜歡私下議論她。
“嗯?”
黎霧停下動作,看着她。
“……還沒呀,”李多晴點頭,“不是說明天?系裡發通知了,你沒看呀。”
黎霧拿出手機,切到微信,果然看到了。
一夜由北至南,從港城到南城。
她好像一直有點兒心不在焉的,不留神,錯過了許多消息。
往下滑了滑。
“……說起來,實習沒結束你就跑了,在咱們土木系可是大忌,要是真我室友說的那樣,萬一到時候給你分個不好說話、事情又多的導師可就倒黴了,唉,現在年年不少人卡畢業。”
黎霧許久沒說話。
“……算了,不說這個啦,”
李多晴心想她估計也正因為這個煩躁,轉移話題:“對啦!你不在這段時間發生了好多有意思的事!”
“嗯,什麼事。”
“昨天經管和傳媒的好幾個女生排着隊給薄嶼表白,就在咱們系小廣場!真就是排!着!隊!……我靠,簡直太精彩了。”
黎霧垂下眼,視線落在個聊天框上。
聊天記錄隻有短短兩條。都是酒店的房間号。
時間停留在差不多一個月前。
她離開南城的那天。
李多晴光是想想那畫面就激動得前仰後合:“大半個學校都跑去圍觀了!别的學校都來湊熱鬧了,當然咯,是個女生基本都沖薄嶼來……”
說了半天,胳膊肘戳一戳她:“你呢?一個月沒在學校,你就沒什麼動靜?”
黎霧笑:“什麼?”
李多晴開她玩笑,“比如有人給你發微信,什麼黎霧我喜歡你啦,你要不要考慮做我女朋友啦,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跟你交往啦這種……喂,這都要畢業了,再不跟你表白就來不及了啊!”
黎霧的手指一滑,不動聲色按下【删除聯系人】。
她的印象中,似乎也的确收到過李多晴說的那麼幾條,笑了一笑,“嗯,好像有吧,我沒太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