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靜在浴缸裡睡着了,醒轉過來時浴室已經被灼熱的水汽充斥。她撐着底部,托起無力的身體,肩部從一層泡沫之中浮出。
白皙的肌膚和剛從牛奶裡打撈出來沒什麼兩樣,隻是某些地方摩擦出的紅痕仍舊紮眼,不願輕易褪去。
她因為太過疲倦,在這裡睡了一小時,或者是更久。
不太妙,四肢酸軟無力,頭部發脹又暈眩。第一次嘗試起身以再度滑進浴缸結束。濺起的水花往臉上又鋪了一層水和星點的泡沫。
關靜無力地笑了笑。
她真的應該戒酒了。
做什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她喜歡看别人失控的模樣,但絕不喜歡讓自己也變成那樣。
再次嘗試後,她終于用打着顫的雙腿站了起來,昏昏沉沉中擦幹自己,胡亂套了件睡裙往床上滾去。
夜在雨僝風僽中漸漸變亮,發燒似乎總是在這樣的時刻,在太陽真正升起之前。
此時孤身而又靜谧,一個人在雨夜被一把火燒得幹涸。
關靜懶得去量體溫,從藥盒裡翻出藥片,幹巴巴地吞咽下去。身下的床墊好像熱鍋下的火焰,把她鎖在這裡燒着。
在洛杉矶的時候,她和一個叫方雪儀的中國學生住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方雪儀家境不算特别富裕,父母賣了房子供她留學,省吃儉用。關靜免了她的房租,并非她心善,隻是對方更需要錢,而她更需要有人幫她打理房子的一切。夜裡生病的時候也隻要敲響對方的卧室門,就有個人能看着她到天亮。
關靜并不喜歡獨居。
在深夜,偌大的房間裡如果隻有她發出的聲音,是空曠、無聊、孤獨的。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過遮光簾和煦地灑進來。
她明明疲倦得仿佛釜底遊魂,卻遲遲無法入睡。
迷糊的時候,大腦時而放空,時而跌入混亂的時光機裡。想着未來,也想起過去。
有一次她騙徐言知說自己一個人去旅遊,實際上卻是和陳恪在一起。客觀說,和陳恪一起的旅行仿佛是趟苦行,接連幾天不知在山裡徒步了多少裡,風景雖美,可走得她腳底生泡。
那時候不知道節制,到了夜晚就懲罰似的想從陳恪身上要回來這些體力。誰知一來二去先倒下的是關靜,一度燒到三十九度五。退燒藥不起作用,山中的冷門旅店偏偏無法通車,陳恪用衣物将她包裹得嚴嚴實實,背着她沿徒步走過的潮濕石闆路下山。
關靜喜歡雨林裡的苔藓,但她記得那一路上陳恪因為濕滑的苔藓跌倒過兩次,膝蓋處的褲子被磨損出一道道痕迹。陳恪一聲不吭,緊緊锢着她,沒讓她摔下去哪怕一回。
關靜不喜歡回憶。
她不寫日記,不留過時衣物,也從不留紀念。過去的東西再好再壞,也都是會變化的,她隻在乎眼前。
但她的記憶力在除了認不得人之外都異常好。英文單詞見過一兩回就爛熟于心;看過一遍的電影,能記得大半台詞。
因此也總是非本願地被名為回憶的東西打攪。
一直到身體在被褥下被悶出一層汗,整個人濕淋淋地像被丢進那片雨林,她才終于睡去。
幸運的是,這次發燒是短暫的。一覺睡到傍晚,關靜起來時摸了摸額頭,熱度已經退得差不多,腦袋也沒有那麼昏沉脹痛,隻是嗓子眼裡又癢又疼,吞咽的時候像是在吞刀片。
不緊不慢翻閱起一整個白天錯過的信息,多數都是些不緊要的寒暄。
小群裡的消息已99+,關靜的眼皮跳了跳,鬼使神差把每一條都浏覽過來,随即後悔,她浪費了幾分鐘看了一堆無用信息。
新的消息還在湧現。
許靈音:「今晚出不出來喝酒?我明天給自己休個假,唔呼——」
吳旭涵:「算我一個。今天碰到蠻不講理的病人家屬了,不過我不喝酒,就找你們發洩一下。」
良久,小群裡一直源源不斷的消息忽然停下。
吳旭涵:「不會就我們兩個吧?那該多無聊。其他人呢?@關靜@顧宇陽 ……」
不一會兒顧宇陽就冒頭。
顧宇陽:「我來。」
關靜:「不來,我發燒了。」
吳旭涵:「那完蛋了,我剛問過恪哥,他好像也生病了。這下就隻有我們三個去喝了。」
陳恪生病了。
是因為淋的那場雨?
她挑着眉頭若有所思,搭在膝蓋上的手指逐漸扣緊。
活該。
這兩個字送給陳恪,也是送給自己。昨天不作那麼一回,又怎麼會平白無故淋雨染病?
沒過多久,顧宇陽打來電話。
“怎麼發燒了?幾度?”他語氣一跳一跳的,聽起來欠嗖嗖,“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沒量。”
“……牛。”
“昨天淋了點雨,大概着涼了。現在已經差不多退燒了。”
“行,放心了,不用耽誤我寶貴的時間去照顧你。”顧宇陽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關心的話也能說得吵架似的,“我姐前天從倫敦回來了,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待在黎市。對了,她給你帶了禮物,想見你一面。過幾天的晚宴你會來嗎?”
自從回國,關靜有約不完的飯,見不完的人。這大約是她離開這片土地太久後要還的債。
“嗯。”
關靜和顧羽清認識的年頭和顧宇陽一樣長,但顧羽清比他們大了四歲。關靜他們初中的時候,她已經讀高中。等關靜升到高中,她已經去UCL念大學。始終沒有什麼共同話題,大多時間她都像看着一群乳臭未幹的小屁孩那樣看着關靜他們。
聽說顧羽清這次是帶着未婚夫一起回來的,雙方父母打算見面,盡早把婚期定下來。
顧家打算給她辦一個小型晚宴,借此機會向親戚朋友宣布訂婚的事。關家自然是在宴請名單中的,且不隻有關靜、關賀,還有徐言知。
晚宴當天,父母和女兒,分别坐了三輛車抵達現場。
關靜穿着件黑色蕩領吊帶長裙,在外面罩了件寬松的闊肩西服,鞋跟不高不低六厘米。長發随意地挽起,長鍊條耳墜随着步伐輕輕蕩漾。
關賀姗姗來遲,來時見到關靜身邊一身白裙的徐言知也微微怔了一下。他的老朋友顧誠譽事前并未告訴他——還請了他的前妻。
兩個人的相見像裝作認識的陌生人,不約而同站在關靜身邊,扮演起一家人的身份。
關靜被圈在中心,滿不在乎地用笑臉迎着每一個人。
賓客陸續抵達,離婚夫婦終于扮演不下去“家人”,一左一右散開,沒入不同的人堆中。
同學裡還有吳旭涵到場,他的院長父親和顧誠譽是熟識。
“關靜,你知不知道顧家有多少親戚都默認你是顧宇陽未來妻子的?”吳旭涵見關靜一個人,便離開父親,溜到同齡人身邊,挺直的身闆一瞬間變得松弛自在,喝着橙汁揶揄。
關靜和顧羽清一樣,都離開了這裡很多年沒有回來,關家和顧家又是世交,來的賓客大多都識得關靜,她也就格外受人矚目些。
“默認?”
“門當戶對,再加上青梅竹馬這一條,你不知道你早就被列為顧家兒媳候選人了嗎?”
關靜抱着手臂饒有興緻聽他掰扯,“怎麼,他們是要給顧宇陽選妃?怎麼不問問我看不看得上他?”
身邊人各有各的傲慢和自傲,見慣了便不會覺得惱。風言風語也好,阿谀奉承也罷,她都不以為意。
吳旭涵笑道:“你看得上誰呀?這麼多年也沒見你對誰動過心思。顧宇陽和你好歹足夠熟悉,彼此忍耐了對方的臭脾氣那麼多年還沒絕交,這也是種本事。”
沒對誰動過心思。
關靜靠着桌沿,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不語。
吳旭涵咕哝半天,琢磨出個道理,“我說句冒犯你的話你愛聽嗎?”
“你說呢?”
“我憋不住。”吳旭涵仰頭把橙汁飲盡,愣是做出喝酒的架勢般,“說實話,你個性比較強,有時候不太把人當人看,你承不承認?”
關靜的視線向着宴會中心顧宇陽的方向,眼神卻未聚焦。
吳旭涵繼續道:“當你朋友很開心,這是發自肺腑的實話。不過我判斷這個世界上能和你過日子的,應該隻有兩個人。”
關靜看向他,眼神仿佛透露着“說來聽聽”的意思。
“那邊那位。”吳旭涵指着被人簇擁的顧宇陽。
“還有呢?”
“還能有誰,陳恪呗。他們兩個從小被你虐慣了,顧宇陽雖然和你天天吵架,心有怨言,但作為兄弟我可以打包票說:他有抖M屬性。正好配你,歡喜冤家,天生一對。”
關靜笑笑,問道:“那陳恪呢,為什麼他适合?”
“恪哥啊,他有點變态,毫無怨言,好像個沒有情緒的人。他能包容萬物。不過他前女友疑似是因為他太無聊和他分手的,你應該也會這麼覺得,顧宇陽這個人就要有趣多了。”
關靜怔了怔,“你怎麼知道他前女友怎麼想的?”
“還不是他捐衣服那天,神神叨叨,魂不守舍地突然問我他是不是一個很無聊的人。”吳旭涵忽然笑起來,“智者不入愛河,我曾經以為他就是那種人,所以他偷偷談戀愛卻不告訴朋友這件事,還挺意外的。說起來,他告訴你了嗎?”
“告訴我什麼?”
“談戀愛呀。雖然你們好多年沒見了,但是總有聯系吧,還是說二十年的感情也能說淡就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