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流的時間沙漏被關靜擺在距離窗台最近的書架上,每天清晨的第一縷光都會穿過它透明的身體,無論陰郁還是明媚。
接連幾天的晴天後,沛雨再次降臨,空氣中的濕度不斷增加。實木櫃上常浮着一層薄薄的水汽。街邊的水果因為不斷升高的氣溫和濕度,變得極易黴變腐爛。
曾經也是在這樣的天氣時,關靜無意撞破父母早已離婚的秘密,一起構建的漂亮王國頃刻隕滅。連殘存的泡沫也因為她的發現而杳無蹤迹。
體面、理智、謙讓,乃至相敬如賓,都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假裝的。
一切可以控制的,在關靜看來都是因為沒有那麼愛。
“可是如果你之前不知道‘他沒有那麼愛你’呢?”
許靈音一邊說,一邊在一張表格上打勾。
在「如果男朋友對你的愛,不如你對他的多,你會怎麼做?」這個問題上,關靜選擇了「D.絕不可能和這種人在一起」。
“分手。”
許靈音漸漸脫離測試的題目開始自由發揮,“那如果你非常愛那個人,離開他就像失去全世界呢?”
關靜交疊着雙腿,思忖片刻道:“這個問題不成立,我的全世界不會隻由一個人搭建而成。”她先否定後半句話,接着回應前半句,“如果我非常愛他……我不會讓自己陷入到那種境地。”
吳旭涵在旁聽着起哄鼓掌,“必須是他來愛你!不愧是我們關大小姐,想讓你主動出擊追求别人,除非到宇宙毀滅的那一天。”
掌聲的頻率很低,一下有力一下無,聽上去不像是認可,倒像是一種挖苦與諷刺。
許靈音用筆帽戳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視線回落至紙面道:“下一題。如果前男友找你複合,你會同意嗎?前提是你們分手并不是因為原則性問題,而且你對他還有感覺。”
瓷盤裡的鮮切水果被吳旭涵一個接一個地吃得精光,他那張嘴依舊閑不下來地搶答:“依關靜的性格,這題的答案肯定是不會,好馬不吃回頭草。對不對?”
關靜掃了眼吳旭涵,似笑非笑地說:“你很了解我似的。”
“這我還能不知道?好歹也當了三年同班同學,你是什麼性格,全班人都清楚。”
許靈音用筆敲了敲桌面,“所以你的答案呢?和吳旭涵說的一樣?”
“嗯,就像他說的那樣。”
“最後一題,你覺得你這輩子能做到隻愛一個人不變心嗎?”
顧宇陽打完一盤遊戲,放下手機,他實在聽不下去了,“這測試都是些什麼問題,專問一些還沒發生的事。對一個沒有談過戀愛的人,一直問前男友的事,這能準?”
“假設,假設懂嗎?”許靈音白了他一眼,“很準的,我給好幾個同事都測過,準确率百分百。”
顧宇陽伸起雙臂做出投降姿勢。許靈音的生日聚會,今日她最大。
許靈音最近沉迷于網上流行的性格測試,為此還買了好幾本書,把測試結果奉為神的旨意般相信着。
虔誠翻過紙頁掃覽,用關靜給出的二十個答案一一比對。
許靈音像一個占蔔師似的,刻意壓低聲音,制造神秘的氛圍,說道:“書上說你是一個絕對以自我為中心的「宇航員」。”
“宇航員?”
“在任何一段人際關系中,你都不會讓自己處在劣勢地位。一旦嗅到一絲危險不安的氣息,你會毫不猶豫抽身離開。”
顧宇陽輕輕握着咖啡杯,不自覺點點頭。
這符合他們對關靜的了解。
“你在生活中極大可能受人追捧,且對那些阿谀不屑一顧。你幾乎每時每刻都處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
吳旭涵一拍大腿,發自肺腑感慨:“太對了!”
許靈音擡眸瞪他一眼,“别打岔!但是你一直很孤獨,你将自己流浪到空曠的宇宙,不太讓人靠近。你在感情中随時準備離開,因此始終若即若離,不讓人真正走進心裡。”
她停頓了許久,略微有些詫異地看着關靜。
被吼了一嗓子的吳旭涵不敢輕易發表看法,顧宇陽也隻是傾聽着。
什麼都對,隻除了「孤獨」那個詞與關靜不太相配。
一個人周圍明明簇擁着很多人,她怎麼會孤獨?把人推走的分明是她自己。
許靈音清了清嗓,說完最後一句:“你渴望有人能在宇宙陪你流浪。”
宇宙。
對一個腳踩實地的人來說,這是無比空洞的概念。也是一個囊括了萬物的空間。
面前桌上的美式隻剩下堆疊的冰塊,在室溫中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融化着。
關靜不語,微傾靠在座位上,全程銜着淡淡的笑沒有變化,叫人捉摸不透。
許靈音問她:“怎麼樣,是不是挺準的?”
包間的門被推開,切斷他們為了等人而打發時間的活動。打頭的是服務生,随後進來一個額頭被卷曲劉海封印住的男人。
“李佟,我們隔壁班的。”吳旭涵這話是說給關靜聽的,用膝蓋想也知道她不記得此人。
李佟一進來就興奮地打起招呼,卻不是和今日壽星,“關靜,好久不見。”
餘光瞥見其餘人或打量或冷漠的表情,他這才反應過來,“吳院、顧總,都變帥了。嬌嬌和王芮變漂亮了。”
有人不吃他這套,皮笑肉不笑地說:“意思是我之前不漂亮?”
“當,當然不是了,你一直都很好看。”
服務生剛準備轉身離開包間,迎面險些撞到另一個客人。
白T休閑褲,随性但不失得體。
陳恪來了。
“恪哥這邊坐。”
吳旭涵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位,空位再過去是王芮。
從看見陳恪開始,李佟就莫名變得拘謹,雙手一直抱着胸前的包,打量着陳恪。而當陳恪留意到他的目光回視時,他又會迅速躲開,低頭抿一口茶水。
陳恪淡淡問:“我的身上有什麼?”
李佟搖頭,“沒有沒有。”随即轉移話題,“你們剛才在聊什麼?”
“喔,嬌嬌給靜做了個性格測試,你要不也試試?”顧宇陽道。
李佟說:“好呀,測哪方面的?嬌嬌,給我也做個。”
許靈音合上書,放進包裡,撒氣似的往沙發上重重扔過去,瞧也不瞧他,“不做。我餓了,先吃飯。”
李佟幹巴巴地應了聲“好”,在菜上來後終于放下他寶貝似抱着的包。
今天這頓飯由吳旭涵請客,壽星也是他親自去接來的,可謂誠意滿滿。他第一個開始送禮物,許靈音絲毫不客氣地沿襲誠外當面拆的傳統。
墨綠色硬盒中裝着一個藍牙音響,是許靈音之前猶豫不決最終沒有買的。
她看似怪為鋪張,但從不花重複的錢。在家裡已經有一個類似款音響的前提下,她被這一個的外觀吸引。但美麗不能當飯吃,擺在家中的東西再美也無法展示給外人看。因此她選擇了放棄。
可是作為禮物收到,她卻是十分欣喜的,投她所好。許靈音難得不和吳旭涵鬥嘴,而是認認真真地表達了感謝。
顧宇陽送的是一條項鍊,價值不菲,作為同學之間的禮物頗顯得太為貴重。許靈音一開始并不好意思收,但在顧宇陽失去耐心抛出一句“買它花的錢對我來說和買了杯咖啡沒有區别”後,争辯結束了。
他成功引起其餘人統一的仇富不滿。
王芮送的許靈音偶像的演唱會門票,關靜送的麥穗耳釘,都正好迎合了許靈音的喜好。陳恪的禮物就更符合他個人的風格——三張極其稀有的黑膠唱片,收藏價值極高。
“李佟,就剩你了。”
他的禮物和顧宇陽一樣,是條項鍊。但許靈音打開後,面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盒中還躺着一張網店的發票,意味着他收到後連一次都沒有打開查驗。許靈音并不是以價格給禮物分級的人。但是八十塊的價格,連高中時她送給李佟的鋼筆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
“我那天逛到一家中古店,看到它,覺得很适合你就買來了,怎麼樣,喜歡嗎?”李佟察言觀色的本領沒有用在許靈音身上,仍興緻勃勃地“講述”他購買的經曆。
中古店。
許靈音嗤笑了一聲,沒有當即戳破他,不鹹不淡地道了聲謝,自此之後情緒便不再高漲,沉靜得不像是今天的主人公。
直到吳旭涵點的酒上來,許靈音才恢複一點活力。
滿滿的一杯,一口就落肚。
“過了這個月,我就更忙了,難得在嬌嬌生日一聚,都喝點。”吳旭涵肩負開車送許靈音回家的任務,不能喝,就把槍口對準了其餘人,“顧大爺、恪哥、芮姐、靜大小姐,都來點?”
顧宇陽接過酒瓶,往自己的杯中加滿。盡管他是開車來的,但他已經做好叫司機或代駕來的打算。
關靜沾了些,為了不重蹈覆轍,喝得極為克制。
“恪哥,喝!”吳旭涵替陳恪倒滿,遞到他面前。
陳恪淡淡婉拒:“開車。”
“叫個代駕呗。”
“明天一早的飛機去海市出差,今天真不喝。”
“哎,一個兩個都是大忙人呀。”
吳旭涵感慨道。
他沒有喝酒,卻似醉了,傷春悲秋起來。他在醫院工作,繼承父親的衣缽,看到的人世冷暖比其餘人多。情緒一上頭便忘記了場合,開啟吐槽大會,倒起苦水。
看他平日沒心沒肺,那都是下了班後的放縱,再憋着,吳旭涵怕把自己憋出病來。
“在醫院,你知道我會看見多少無理取鬧的病人和家屬嗎?知道我到現在已經見證多少人離開嗎?但隻要在那裡,我必須也一定會保持絕對的理智,克制我的情緒。但人是有情感的動物,一味的克制,是會瘋的。”
許靈音已經喝得紅了臉,并不計較吳旭涵毀了生日氣氛這件事。說到底,她真正的生日在明天,要和家人過。
今天更像是邁入社會的同齡人的一次釋放。
“說得好!”她給吳旭涵捧起場,“人一定要有放肆失控的時候,才叫做人!”
王芮酒量深不見底,又懂得克制少飲,拉了一下許靈音的胳膊提醒她:“你有點喝醉了。”
“我沒有!”
顧宇陽也醉得差不多,隻是他醉時的表現為安靜,一字不發地靠在椅背上。視線于關靜和其餘人之間來來回回。
克制的人滴酒不沾。
吳旭涵是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