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姜時月看着林芸,心中萬般慨然。
曾經為人現在為臉皮妖的林芸,仰望着天際的明月,遠處狼嚎聲穿透這個幽夜,像是在為這廟中女妖譜上最後一支哀歌。
好美的月光,像她死之前看過的那輪月亮。
“嗚嗚。”
花園一角掉落着張狹長的紅色綢布,小女孩蹲在樹旁邊壓着聲音哭,四周風吹假山的聲音像是鬼哭狼嚎般,吓得她抱着膝蓋縮成一團。
“你怎麼在這?”穿着綠衣的小童子滿頭大汗地找過來。
“捉迷藏輪到你找我們,怎麼變成我找你呀?”
雙髻粉衣的小女孩揉着眼睛,抽抽噎噎難過極了:“我找不到人,一個也找不到……”
“……”小男孩撇嘴懊惱道:“肯定是他們故意逗你玩,姓薛的那小子最喜歡看你哭了。”
小女孩肩膀一抖一抖的,小男孩為難道:“好了你别哭了,你能不能别哭了……我見不得你哭,我最讨厭女生哭了。”最後一句像是為自己找補。
見不得她哭。
“好吧,我送你回家吧。怎麼不動?”
“是不是餓了沒力氣?算了,我背你吧。”
自己也是個小孩,卻頑強地把女孩背在身上,使出吃奶的力氣,吭哧吭哧地往外走,嘴上還絮絮叨叨好多話要說:
“姓薛的老是捉弄你,你别跟他玩了。就我們倆玩呀,我一定不會欺負你,我每次都有照顧你,娘親說欺負女孩的男孩不是好人……”
他冷汗直冒,兩腿發顫,背上的女孩卻穩穩當當的,一點颠簸也沒碰到,在疲憊中做起香甜的美夢。
其實,她應該記得的。
記得那年她曾經被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
她記得娘親還在時,晚上會給她講故事,帶她數星星,讓她早點睡覺,否則鬼怪就會把她吃掉;她記得娘親早上會給她紮頭發,讓她别玩得那麼瘋;她記得娘親止不住地咳嗽,問芸兒以後該怎麼辦……
她不知道娘親怎麼了,隻是沒來由地恐慌。
從那以後世界便是一片灰色,直到薛闖入,給了饑餓的她一塊糖糕。
她忘了明亮的時候所有的光亮,隻記得陰暗歲月裡的那塊糖糕。
不是那麼重要的人嗎?
那麼小心翼翼給那塊糖糕的人。
原來人心是這麼易變的嗎?厭惡、背叛、背棄。
會左擁右抱,就連遠遠瞥見禦劍而來、一身白衣遙遙仙姿的修仙者,也會露出觊觎渴望的神情。即便對方從未用正眼看他,隻是萍水相逢,轉瞬離去。
“薛郎,你心裡一點也沒有我了嗎?”女子捂着臉淚眼盈盈,垂下的頭發擋住了半邊臉的可怖疤痕,另外半邊依舊是動人之姿。
男子看着眼前的美人,往昔的柔情微微漲了幾分。隻是淺淡到足夠陌生。
順便升騰起的還有下腹的邪火,他扶住了女子的腰,手下觸感溫膩。
“哼,畢竟我們也是青梅竹馬,你以後就留在我院内吧!我偶爾會來看看你,吃穿用度都不會虧待你。”
“怎麼樣,滿意了吧?你現在連家都沒了,要是我不收留你,你隻能去窯子裡混飯吃了,現在我收留你,你也不用太感激……”
能給這些,像是天大的恩情。
然後讓她像一個怨婦,成為被他寵幸的女子中的一個,每天在院裡等待他哪天大發善心的光顧。
“感激?薛郎,我會做這種怨婦嗎?”
“薛郎,你真是愚蠢啊……”
伴随愚蠢二字,男子猛地嘴裡吐出鮮血,難以置信地看着插入腹腔的尖刀,“你……”
女子挂着燦爛的笑,利落地拔出,又狠狠地插進去。
鮮血迸飛!
“你瘋了!你怎麼敢……”
女子臉上都噴着鮮血,笑得卻前所未有的暢然。
舍不得?
怎麼會。
以為她要做那種苦守空房的怨婦嗎,對那麼一丁點小恩小惠感激涕零嗎?
浪費了她幾十年愛慕之情的,害她毀去這半張臉的人。
她隻想問,為什麼不去死。
薛郎啊。
為什麼不去死!
她不甘心的從來不是男人,而是那個付出一切的自己。
所以啊,去死,去死!
刀子不斷地揮下,身下人死無全屍。
夜色中婉轉憂郁的歌聲猶如鬼魅,女子頭發披散,衣袖蹁跹,舞姿美若天仙。隻是衣袍上沾的全是血迹,腳下赫然是淩亂的血迹和肢體。
到處是淩亂的肢體和碎肉,被切分成無數部分,甚至看不出是一個人形。地上大灘大灘暗沉的鮮血,最觸目驚心是一個完整的心髒。
躺在地上,像最盛大的告别。
暢快啊,她化身厲鬼,卻前所未有的暢快。
“這……兒,我的兒啊!!”凄厲的夫人尖叫劃破夜空,幾近昏厥,“這女人瘋了,這女人蛇蠍心腸到這種程度,來人,給我打死她!往死裡打!”
所以的聲音都歸于沉寂。
最後她躺在被鮮血鋪滿的花園裡,頭頂是一輪皎潔的圓月。
月亮,真美啊。
她想起那年背着自己的小小少年,想起曾經把自己視若明珠的母親,淚如泉湧。
不甘啊,不甘。
怎會甘心呢?明明以為自己會擁有美好的愛,卻支離破碎。以為自己會擁有完整的人生,卻在這樣的年華裡就終結。
燭天神佛,為什麼從來聽不到她的祈求聲呢。她是那麼地日複一日地誠摯地祈求,可是沒人來,從來沒人。
想要,她想要……
她瘋狂地想要……
那股噬心蝕魂的痛苦像是實質般啃咬她的心髒,密密麻麻的陰沉氣息如潮水般噴散,空中煞氣頓起,像是無數鬼魅在森森爬行,朝她逼近。
月亮下出現一張人臉。
那人微笑着看她。
“你有相當強大的執念呢,我可以幫你。”
*
姜時月看着林芸,隻見她緩緩道:“你不記得了嗎?”
什麼。
姜時月瞳孔驟然一震,林芸這話是什麼意思,像是他們曾經見過一般。
“師尊,求你别殺小芸!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我可以把所有家産都拿出來救濟百姓,我願意負荊請罪!我會帶着小芸去沒有人的地方,再也不會讓小芸傷人!”
何寺擋在林芸前,正直的少年跪下,哭得不能自已。
可他說過,不想她哭。
林芸眼色變得淩厲,冷冷地繞開何寺,妖丹暴起,面色猙獰地朝封照炎和懷中的孩子襲去。
姜時月執劍擋在前面,林芸卻直直撞了上去。
姜時月愕然。
林芸沒有擋,簡直是主動赴死。
其實姜時月能看出來,林芸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使沒有這一劍若是得不到元氣補充也會在今夜死去,可林芸卻主動撞上她的劍。
面紗被吹落,露出完整的臉。
“小芸!小芸!”何寺痛苦地接住倒下的林芸。
“你為什麼……”熱淚墜落在她臉上,是人類的滾燙的淚。
林芸看着何寺,喃喃問:“我真的很不好看嗎?不會有人喜歡我嗎?”
何寺撫摸着林芸半邊臉上的傷疤,無比小心和虔誠,像是對着自己的神明:“不,很好看,我很喜歡,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
林芸笑了,像是所有念頭在這瞬間消散。
她如人類時那般,笑得清淺動人。
“我知道。”她嘴唇翕動像是還有話要說,最後卻是隻給何寺留了一個笑。
亡故。
平安縣吸食男子精氣的臉皮妖,在何寺懷裡逝去了生息。
整個破廟裡回蕩着何寺的哽咽聲,小寶不懂今晚這些是什麼,隻是看着别人痛哭的模樣,自己也悄悄紅了眼圈,擡頭不安地看向大哥哥。
“小芸,你為什麼不肯跟我走?為什麼……”
姜時月望着痛苦欲絕的四徒弟,歎道:“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
何寺淚眼汪汪地擡頭。
可以吸食所有男人的精氣,将所有男人玩弄在鼓掌間,卻将何寺踢出門外,不允許對方踏入廟内一步。
嘴上說着永遠也不會喜歡他,讓他滾。
最後卻說她知道。
姜時月此刻也有些感傷起來,低聲道:“也許你以前真的對她很好。”
好到不忍心傷害。
可以傷害試探所有人,卻唯獨留下你。
從來不說,因為覺得自己不值得。
林芸被強大的痛苦與執念糾纏,死後也不得安息,化為臉妖。最後在何寺懷中,真正身死魂散。
“……師尊,你們先走吧。我想一個人陪她。”何寺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