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昭走出宮門,就有屠遠侯府的侍從提燈跑來,簇擁着黎昭走向馬廄,為首的佝偻老翁提醒道:“大小姐,蓓兒小姐先行一步,回侯府了。”
淅淅朔風卷起層疊衣裙,裙擺如突然綻開的芙蕖,抖動其上縫制的金銀碎綴,發出細微的清脆聲響,叮叮鈴鈴煞是空靈。
黎昭的聲音亦是空靈,帶着仆人們聽不懂的缥缈漠然。
“惡果好吃嗎?”
“啊?”
黎昭沒應聲,邁開步子,步履如常,哪有扭傷的痕迹,在熒熒燈光裡,輕曳衣裙,舉步生風。
回到府上,才一步入二進院,就聽到女子的嗚咽和婦人的抱怨。
乖巧懂事從不主動招惹是非的黎蓓,正窩在母親佟氏的懷裡嗚嗚抽泣,發洩着心中的委屈。
佟氏一手撫着自己顯懷的肚子,一手摟着女兒,見黎昭走進來,抱怨聲更大:“不是嬸嬸埋怨你,你說要帶妹妹入宮見世面,怎能讓妹妹出了這麼大的糗!蓓兒以後還怎麼見人?”
同一堂屋内,除了佟氏母女,還有靠坐在太師椅上的黎淙。
老者閉眼抱臂,顯然已經聽養子媳婦抱怨許久了。
黎昭越過母女二人,來到黎淙身邊,伸手為老者舒展眉頭,話則是對佟氏說的:“今日是場意外,誰能想到蓓兒親手縫制的舞裙會散開,真要計較起來,得問蓓兒才是。”
佟氏一噎,啞然看向懷中的女兒。
黎蓓強忍在禦前出糗的酸澀,使勁兒搖搖頭,“不怪姐姐,是女兒疏忽了制衣的細節,差點害了姐姐,好在出醜的是我。”
黎昭看着看似受了委屈卻在攬錯的黎蓓,着實佩服她的道行,難怪前世的自己被她玩弄得團團轉。
身側的老者忽然張大嘴巴,氣短咳嗽,轉移了黎昭的注意力。
“爺爺......”
“沒事。”黎淙手捂胸口費力喘息,鼻音更濃,橫貫在鼻骨上的舊疤如一條爬蟲,折磨着他的呼吸。
當年戰場上險些被敵軍削掉鼻子,留下疤痕和病根,以藥物調理多年,效果甚微。
黎淙性子傲,從不在人前叫苦,背地裡吃的苦,僅有最親近的幾人知曉。
黎昭彎腰為老者撫背順氣,即便知道沒甚作用,還是想為祖父做些什麼。
前世,她偶然知曉蕭承的寝殿裡珍藏了一塊樹樁大小的古木,對疏通鼻息有奇效。
雖不願與蕭承再有交集,但為了祖父,她必須厚着臉皮一試。
隻要能為祖父做一點點事情,哪怕死上十次、百次,也在所不惜,她想,守護、彌補、陪伴,便是她重來一次的意義。
這時,屋外跑來一道身影,身材魁梧,濃眉入鬓,像一道飓風席卷而來,哪怕跑丢一隻靴子,也沒在意,徑自滑跪到老者面前,“爹,爹,您老可覺得不适?”
來人不是别人,正是讓黎昭恨之入骨的黎淩宕。
黎淙最器重的養子。
撫在老者背上的手慢慢成拳,黎昭緊抿櫻唇,看着黎淩宕背起祖父,朝卧房跑去。
“爹先躺着,侍醫馬上到!”
黎昭站在原地,目睹他竭力盡孝的場景,隻覺諷刺。
蓦地,一隻手伸了過來,替她擦去不知不覺落下的淚水。
“姐姐怎麼哭了?”
黎昭下意識拍開黎蓓的手,對上黎蓓錯愕的視線後,才堪堪收起思緒,“抱歉,蓓兒,是我失手。”
黎蓓一笑,“姐姐是太過擔心爺爺,才會心不在焉。爺爺犯的是舊疾,沒大礙的,倒是姐姐的扭傷需要靜養。”
“冷敷得及時,不妨礙走路,沒事了。”
再見黎淩宕,黎昭沒了虛與委蛇的心思,越過不解其意的母女二人,走進祖父的卧房。
祖父對黎淩宕的器重,不亞于對她的寵愛,貿然攤開前世因果,會讓不信玄學的老人陷入自我否定,繼而糾結迷茫,不再自信果斷。
還是該從長計議,讓祖父漸漸相信發生在她身上的玄學。
到時候,再攤開不遲。
宵分,天地靜谧,蕭承站在燕寝外的層層碧砌之上,一襲青衫,大袖迎風,正看着倒在血泊裡奄奄一息的男子,一名平日裡目指氣使的武将,黎淙麾下十三将率之一。
男子被五花大綁,皮開肉綻,從不肯服軟到哀求連連,是萬萬沒想到,陛下會讓人将他往死裡打。
“陛下饒命,末将知錯了!”
蕭承淡笑,有着讀書人的好商好量,“錯在哪裡?”
“末将不該色令智昏,調戲同袍遺孀,末将知錯了,日後必将律己自省,約束言行!”
若非那女子捧着亡夫的甲胄,冒死入宮狀告,這件事就會不了了之,婦人也會淪為砧闆魚肉,任此人欺淩。
蕭承步下碧砌,來到那灘血泊前,身形隐在月色中,模糊了面容,唯有一雙眼清霁犀利,“律己自省,約束言行?”
“末将發誓,如若食言,天打五雷轟!求陛下恕罪,末将不敢了!”男子額頭點地,情真意切表露着悔恨。
蕭承輕輕一抖大袖,負手邁開步子,“下輩子再改吧。”
“陛下!”男子大驚,“末将是屠遠侯的得力幹将,是否處死,總要經由他老人家定奪吧!”
似有黑雲驟然聚于頂,一衆宮侍默默低下腦袋,各懷心思又怕被殃及。
蕭承頓住步子,回眸看向滿臉憤然的武将,淺笑道:“那更該早點上路了。”
說罷,就有人走到武将背後,抹向脖子,幹淨利索。
男子倒地,眼瞪如牛。
星榆鋪銀河,萬裡璀璨,映在蕭承年輕俊美的面容上,隆正的鼻骨微癢,他擡手撚去一片梅花花瓣,揉碎在指尖。
“曹順,傳朕敕令,召懿德伯之子齊容與回朝,繼任鹫翎軍主将一職。”
北邊境懿德伯之子齊容與!
饒是沉穩如曹順,都沒忍住愕眙擡頭。
召鎮守北邊關的懿德伯之子回朝,繼任黎淙麾下将領之職,是打算明面上制衡黎淙了嗎?
曹順覺得棘手,又不敢插嘴幹政,領命後匆匆去了吏部。
夤夜,黎昭翻看着黃曆,努力回想着延斐十一年冬至後發生的事。前世不谙世事的她,整日想着情情愛愛,忽略了許多朝廷大事,但總歸經曆過,還是留下了些印象。
延斐十一年,臘月初一......
前世的這日,除了她在宮宴上出糗,還發生了一件改變君臣對弈勢力的事。
十三将率之一的鹫翎軍主将調戲孀婦,被蕭承順勢賜死,繼而召來遠在北邊關的懿德伯幺子齊容與!
黎昭美眸微瞠,齊容與在前世被譽為将星轉世,與祖父權勢相沖,對蕭承鞍前馬後,是改變朝堂局勢的關鍵所在。
此人入朝,蕭承事半功倍,祖父難上加難。
可江山是蕭氏的,蕭承會成為一代明君,齊容與也會成為一代名臣,黯然退場的是黎家人。
黎昭覺得頭大,卻不願給齊容與使絆子,截殺其入朝。
那是不對的!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勸說祖父主動放棄權勢,與她隐姓埋名,歸隐遁去。
日後與蕭承井水不犯河水。
可祖父的執念,是重創敵國大箋,要打得大箋心服口服,甚至俯首稱臣。
有執念在,人會固執。
黎昭閉上眼,在死局中尋找着出口,夜闌之際,窗外微亮,她睜開眼,在宣紙上寫下兩個字:蕭承。
真正的關鍵所在還是蕭承。
她要讓祖父相信,蕭承有能力抗下與大箋對弈的重擔。
“棘手......”
少女按按發脹的額,看向漏刻,快寅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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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天還沒亮,黎昭剛端着藥膳走進二進院的正房,就聽到養父養子的對話。
“爹,孩兒還是給您告假吧,修養修養總有好處。”
“修養個屁,陛下真要讓齊家那個小王八蛋繼任鹫翎軍主将,那還得了!那個小王八蛋的老子,是個老王八蛋,礙眼得很!”
“那,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宰了那個小王八羔子。”
“殺殺殺,按你的手段,朝中異己,多數都死在老子的刀下了。”
黎昭将藥膳遞給門口的侍女,沒有進去攪合,等老者身穿官袍走出來時,立即迎上前,越過膀大腰圓的黎淩宕,挽住黎淙的胳膊,“爺爺,我跟您一同進宮。”
黎淙胡子一吹,沒好氣道:“陛下今日沒工夫搭理你,别去自讨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