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這麼大了？”

………

談話間，有不少鋼廠職工認出了林霧。大家以前住一個院裡，對林霧的印象是學習好，瘦小，沉悶不合群。大家僅有的記憶裡，就是林霧抱着書包低着頭的回家，沒有什麼朋友，經常在院子裡給家人洗衣服。

年少時的林霧太沒存在感了，而現在，林霧是從研讨會場直接過來的，還穿着開會時的高檔西裝，他的頭發因趕路太急有些淩亂，但皮膚很白，五官立體流暢，氣質沉穩内斂，一看就是社會上的精英人才。

“真是林海明兒子？”林海明是瘸子，媳婦有精神病，他們沒想到兩人的孩子能長成這樣。

“聽說在江河大學當教授……”有人說着林霧的信息道。

“江河啊！”衆人小聲談論着。

江河大學是國内的TOP2大學，江河能在那裡面當教授，完全是人才中的人才。大家知道對方的職業後，有人想上前攀關系，隻是林霧的态度太有距離感了，他從過來到現在也隻跟王滿山交流，現在場合有些不合适，大家想了又想，還是沒敢上前。

林霧沒有在意衆人所想，他努力安慰着王滿山，等對方情緒穩定的差不多後，來到告别廳裡的冰棺前。

郝淑芹是跳樓自殺的，入殓師整理過儀容儀表，但因高空墜落，五官看起來不如活着的鮮活，林霧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了。

郝淑芹葬禮安排在一周後，在接下來的一周裡，林霧以家屬身份陪王滿山走完了所有流程。這期間王滿山單獨出去過兩次，林霧不放心，在對方的強烈要求下也沒有多問。

一周後，衆人來到了徐湖東山墓地，郝淑芹墓地和王嘉慧的連在一起，兩人都用的在世時的證件照，照片中的兩人眉眼溫和，一看就是一對溫柔有涵養的母女。

林霧在墓碑前燒了些紙錢，再一次意識到，郝老師真的不在了。

晚上七點，林霧把王滿山送回家裡。

王滿山家是拆遷置換後的房子，他們當初搬過來是想着這裡有電梯，帶着王嘉慧上下樓方便。沒想到不到兩年，王嘉慧和郝淑芹相繼去世，空蕩蕩的新樓看着十分冷清。

王滿山送走其他人，拿出一瓶白酒，兩個白酒杯，他給林霧倒了一杯問：“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學校那邊的工作忙完了，最近沒什麼事，我打算把老房子的拆遷手續辦一下，等弄完後帶着您一起回江河。”林霧和王滿山是一個鋼廠家屬院的，他們一個一區一個三區，一區房子拆的早，現在三區的政策下來，他打算辦完拆遷手續，帶着王滿山回江河。

他在江河有一個一百二十平的房子，兩個人夠住，這是他們這幾天說好的，要不然留王滿山一個人在這他不放心。

“回江河的事情不着急。”王滿山喝了一口白酒，似是談心的問：“你這幾年在江河過的怎麼樣？”

“挺好的，同事和學校負責人都很好，課程不多，那裡的學生很愛學習，也很懂禮貌……”林霧平常很少喝酒，但是會喝，他此時一邊喝着一邊說着工作上的事情。

郝淑芹溫柔，王滿山穩重，之前郝淑芹在世時，他們很少這麼面對面的聊天，現在兩人喝着酒，談着心，仿佛白酒會驅散走這段時間的陰霾。

王滿山在酒精的作用下，問了林霧很多工作上的事情，最後心疼的看向對方：“你這些年受苦了。”林霧家庭特殊，能有現在的成就太不容易了。

“沒什麼辛苦，當初要不是你們，我也不會安心高考的。”林霧高中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但非常清楚，要是沒有王滿山和郝淑芹，他是不會安心學習的。

“我們都沒做什麼，就交了第一年的學費，你第二年就還回來了。”王滿山擺了擺手，接着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布袋包好的銀行卡：“這是你這些年寄過來的，我們沒有用，你郝阿姨存起來給你結婚用，現在她一聲不吭的走了，我想了想，這些錢還是你拿着比較好……”

林霧參加工作後，每年都會給他們寄錢，這些錢加起來已經有小三十萬了。

“我不用的！”林霧看着銀行卡一愣。

“讓你拿着你就拿着，我有退休金，這麼多錢也用不着！”王滿山直接把銀行卡塞進林霧口袋，接着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的事情過去也都過去了，你還年輕，以後一定要開心的活着！”

“不光是我，您也要開心的活着。”林霧糾正道。

“嗯，我也開心的活着。”王滿山含糊了一聲，意識有些不清醒，像是回憶以前道：“我跟你郝阿姨一直很後悔，你說以前要是接慧慧放學，或者把她轉到其他學校，又或者不給她報晚自習，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些事……

她出事的時候才十五，我跟你郝阿姨一直想着慧慧能夠醒過來，但二十年了，慧慧死了也沒有醒……要是能重新選擇，我們兩個人換她一個人也好。她出事的時候才十五歲，才十五……”

王滿山說到最後，聲音裡全是哽咽。

林霧喝着白酒，眼睛被淚水浸的有些模糊了。他想起王嘉慧剛出事時，有人勸說他們再要一個孩子，兩人沒同意。很多人都說他們太傻。

但兩人是真的傻嗎？

他們隻是在等一個奇迹。

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是現實裡很難發生，他們等了二十年，沒有等到自己的奇迹。

郝淑芹突然去世，家裡還有很多在世時的私人物品，林霧不方便留在這裡，他這段時間一直住在酒店，他和王滿山這天聊了很多，林霧已經計劃好，盡快的辦完房屋拆遷手續，争取早點帶着王滿山去江河。

王滿山也說了一些對之後生活的暢想，就在他以為兩人會走出陰霾時，第二天一早，林霧接到警局電話。

王滿山自殺了。

王滿山是淩晨三點跳河自殺的，他的這場自殺早有計劃——

他在自殺前寫好了遺書，進行了遺産公證，還掉了這些年的份子錢……

王滿山和郝淑芹是雙職工，這些年因王嘉慧治病一直捉襟見肘。他們最值錢的就是一個九十平的房子，兩人沒有親近的親戚，王滿山把房子留給了林霧，銀行卡裡的十萬存款捐給植物人慈善機構，這份遺囑已經公證過。

林霧看了看公證日期，8月19日，郝淑芹出事後的第二天。

王滿山在葬禮籌備期間就沒想過活下去。

林霧哭了，哭的撕心裂肺。

他看到王滿山給自己的遺言：好好活着，開心的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應該好好活着，但對于深陷深淵裡的人來說，好好活着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