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隐聽見鞭炮聲和嘈雜的人聲,但真正拉他思緒回籠的,是女子若有似無的啜泣聲。
真可憐,嫁給一個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的病鬼,隻能躲在房裡偷偷哭泣。但僅管如此,他還是能感受到有人在試圖照料他,一隻柔軟、略帶涼意的手觸碰過他的額頭。
她一定是個溫順、善良的女子。
周安擡頭看,眼前的少女瘦弱纖細,穿着不合身的寬大嫁衣,用袖子遮住半張臉,隻露出一雙噙着淚的杏眼,眼中似有一泓清水。紅衣映着她泛紅的眼角,鼻梁左側一顆小巧的紅痣,令周安無端想起三春之桃。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①。
察覺到周安的目光,餘桃讪讪地放下了手,不想把嫌棄表現得太明顯。但她還是下意識往後退了退,試圖離得遠一些。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沖進來兩個人。
說是送新人入洞房了,但畢竟是沖喜,床上兒子還病着,不可能真的就放着一夜不管。
才送完客人打算來看看兒子的文芳芳,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對話聲,昏睡了三天的兒子竟是醒了!
“安子!老天有眼啊......”文芳芳喜不自禁的落下淚來,指揮身後的女兒周喜:“喜兒,去喊你爹,叫他趕緊把二叔請回來。”
周安看着文芳芳消瘦的臉,愧疚難安,入秋這一場病反反複複的,累得全家人都為他操心。
文芳芳摸了摸他的額頭和臉頰,擔憂道:“還這麼熱.....這可怎麼辦?”
“沒事的,娘,我感覺好多了。”周安低聲安慰,許久沒開口說話,他聲音還帶着啞。
“來了來了,娘,二叔公來了。”周喜領着人進來。
周二叔是村裡的赤腳大夫,和周老爺子是一輩的,幸而還沒離開,正在院子裡跟周老爺子說話,聽到周安醒了,趕緊過來看。
周老爺子和周松就跟在身後進門,門口還湊了幾個沒來得及走的鄰居,探着頭往裡看。
本來就不大的房間愈發擁擠,餘桃鹌鹑似的縮在角落裡,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看着周二叔給床上的人搭脈、問診,不一會兒又有個小孩兒送了藥箱過來,讓周二叔給周安紮針治療。
折騰了好半天,周安被安置着重新躺下。
文芳芳好不容易勸走了門口看熱鬧的鄰居,回來圍着看周二叔寫藥方子。
“高熱不退那幾天是最兇險的,醒了就算捱過來了,這幾個藥性猛的可以不必再吃了。”周二叔在藥方上删删減減:“現在是脈象平和了不少,但還是要先退熱,這幾日好好在家溫養着。”
“是是是。”文芳芳連聲應着,收好藥方。
“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嗎?”周老爺子問。
“這些時飲食還是注意些,外感未清,那些性寒性涼的就不要吃了,多吃些溫補的。”
“二叔費心了。”周松送周二叔往外走,往他手上遞了一把銅錢,被周二叔擺手推開了:“不用不用,我做長輩的,看着安娃子長大,總要多照顧些。何況今兒還是特地來觀禮的。”
提到觀禮,幾人似乎這才想起來旁邊還站着個一聲不吭的餘桃來。
周二叔默了默,臨走前又補充一句:“病了一場到底是有些體虛陽虧的,近期還是要多休息,不宜過度操勞。”
文芳芳瞬間領悟:“那是自然的......喜兒,你一會再拿床被子,這幾日讓小桃睡你屋。”
送走周二叔,一家人又沉默下來。文芳芳握着餘桃的手,感慨道:“好孩子,你一來安子就醒了,你是咱們周家的大功臣,你放心,我們一定不會虧待你,這幾日委屈你和他姐姐擠一擠,等安子身子大好了,你再搬回來。”
餘桃巴不得不睡這個屋子,哪裡會覺得委屈,她連連點頭,乖巧的跟着周喜離開。
周喜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但到底是生過孩子的,比起麻杆似的餘桃來,顯得窈窕有緻多了。
她長得很美,眉眼柔和,有股我見猶憐的味道。性格似乎是随了她娘,并不柔弱,不然也不會冒着被嚼舌根的風險,甯可帶着孩子回娘家住,也不在婆家看人臉色過活。
周喜的房間比周安的要小一些,推門進去時,床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揉着眼睛坐起來,軟軟糯糯地叫了聲“娘親”。
周喜眉目更加溫柔:“珍珍怎麼不睡覺?”
“珍珍在等娘親。”小團子看到周喜身後的餘桃,眨了眨眼:“咦?是今天的新娘子嗎?”
“是的,珍珍要叫舅母哦。”
“舅母。”小團子乖乖打招呼。
餘桃對她笑了笑。
這是周喜的女兒劉珍珍,三歲半,來的路上聽周喜說過,她夫家雖然還算富裕,但孩子太多,丈夫在婆家也不算受寵的。
所以哪怕是珍珍是他夫君唯一的骨血,還是因為是個丫頭而被婆家嫌棄。周喜舍不得女兒在婆家受磋磨,幹脆帶着一起投奔娘家。
周喜在自己床上又鋪了一床被子:“你睡裡面吧,我白天醒得早。”
“舅母不和舅舅睡嗎?”珍珍歪頭問。
“舅舅生病了,需要好好休息,這幾天舅母和我們睡。”周喜解釋道,然後又給餘桃拿了身幹淨衣服:“你穿我的衣服吧,是洗過的。”
餘桃點點頭,換下了紅衣,爬上床。
床雖然有些硬,但折騰了大半晚,還狠狠哭了一場,她确實是累了,閉上眼,很快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