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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日薄西山時,兩人才回到了莊子裡。
望着一前一後的兩人,影一将指間挾着的書信射出,在影六擡手接住時,他開口道:“果然不出所料,下午蘇家來信說,已經解除了林端之與小姐的婚約,并且下個月月底,便會派人來接小姐回京,趕上南麓學院的春季入學。”
影六看了一眼屋檐上的影一,猶豫着轉頭對蘇小昭說:“蘇無缺,反正你也沒有什麼事要做,不如……就回京城一趟也無妨吧?”
“誰說我沒事了,我很忙的,沒看見嗎?”蘇小昭眼一瞪說道。
“……你哪裡忙了?”
蘇小昭哼了幾聲,踩着滑闆車,在院子裡一直轉着圈圈,拖長了語調閑散說:“我好忙的。看不完的風景,走不完的路,聽不完的風聲雨聲雷聲,愛不完的花草樹木蟲魚鳥獸,我沒時間按别人的想法去活。”
在兩人默然的目光下,她聲調幽幽地說着:“你們知不知道,這種鮮活的感覺,我整整等了三十三年,你們現在卻讓我回京城,扮演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孤零零一個人悶死在閨房裡。開什麼玩笑?”
“三十三年?不是十六年嗎?”影六茫然問。
蘇小昭瞟了一眼過來:“加上我上一世的十七年嘛。”
“等等,不會又要來吧?”影六條件反射地警惕了起來。
“唉,你們或許不會相信,”蘇姑娘已經自顧自地用起了熟悉的句式,露出了熟悉的怊怅注視着雲端的目光,“但其實我在生前,大概是一個假人。”
“喂,蘇無缺,你的來曆越來越離譜了啊!”影六苦巴巴地皺起了整張臉,表示自己再也不會上她當的決心。
“我不叫蘇無缺,我叫阿昭,他們說是曙光的意思。”
她的視線依舊落在雲端之上,說:“我不算是一個真正的人,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其他家人。”
“我出生在一個受法律和道德限制,不能公諸于世的國家秘密研究所裡,他們用一種新型的基因改造技術和拼接技術,在玻璃試管裡将我培育了出來。我是他們第一個成功的實驗品,具有比克·隆羊多莉還重要的胚胎學、遺傳學和醫學研究價值,所以我被起名為阿昭。”
影六聽得一臉糊塗:“蘇無缺,你這次也編得太不走心了,之前的再怎麼玄乎,好歹還讓我們能聽得懂啊。”
他興緻缺缺地含起了糖人的最後一隻腳,耷拉着腦袋,隻有屋檐上的影一,微側過頭專注傾聽。
蘇小昭也不理會他的不捧場,繼續踩着滑輪闆,一圈又一圈在院中悠然轉着,徐徐說來:“但那些創造了我的人,其實并沒有外界想象中的那麼邪惡。相反,他們是一群很質樸,很熱血的人,會為了我的降生一起興奮痛哭,會為了造出我運行精密又脆弱的身體系統感到虧欠,也會為了不能讓我擁有正常人的生活感到内疚。”
“所以之後那麼多年裡,他們一直都盡一切可能對我好,讓我擁有不比普通人差勁的生活,除了不能離開地下研究所,住的是有人造天空和人造湖泊的地方,讀的是最淵深知識的書,玩的是最前沿技術的全息設備遊戲,聽的是五花八門的宅男宅女神曲……”她揚唇笑了笑,眼裡有亮而清透的光。
“可是,我不想要他們對我特殊的好,那是一種親近又排斥的邊緣化對待,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哪怕長得再像,哪怕朝夕相處,我也不是和他們一樣的人……可我很喜歡很喜歡他們啊,喜歡到,想要努力模仿着所有人,去做一個更接近于他們的,真實的人。”
蘇小昭懶洋洋一聳肩,說:“喏,現在借宿了你們家小姐的身體,我也算圓夢了,隻可惜是噩夢!你看這生活單調得,還不如我以前想過什麼生活,就去挑一款全息模拟人生遊戲來得方便……”
最後蘇姑娘一聲喟然長歎,結束了對終于圓夢卻不是美夢的扼腕之歎恨。
“蘇無缺,你胡扯了這麼多,不就是要說你不想回京城嗎?”影六有氣無力道,有必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蘇小昭燦然一笑,打了個響指,詭瑰之色重回眼底:“理解滿分!”
“像我這麼可愛又機掰的青春期少女,才不要被你們送回一聽就是狼穴虎窩的京城,簡直是毀我青春,頹我精神!”
她昂首握拳,臉上露出一種憤懑的不屈服的光芒。
空氣裡靜默了半晌。
然後,在屋檐上的影一随手抛下一件東西,聲音沉凉:“你去京城,這件東西就給你。”
蘇小昭伸手一抓,随即便嫌棄得眉眼都皺了起來。她用兩隻指頭,小心捏着不知是什麼的東西,翹着蘭花指提起:“噫——什麼來的?黏糊糊怪惡心巴拉的啊。”
“人皮·面具。”影一冷聲說。
“!!!”蘇姑娘的蘭花指倏地一松,面具像破布似地往下掉,然而還沒落至地面,便被她手一撈,重新抓了回來,開心道,“啧,雖然聽起來挺惡心的,但是……大影兒,還有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