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莫惱,聽臣一言。蔺相如素來狼子野心與大王過不去,眼下雖然失權卻并未失勢,若是再做多餘的動作恐他真的魚死網破。大王已經得償所願,再動一個李牧,怕隻會得不償失,反給他們留下借口。”
他看着大王神情緩和了些許再接再厲道:“懲治目無君主的佞臣,卻讓大王擔上‘剪除異己’罵名的風險實在不值。況且眼下一個已經罷了官,若大王之後用‘拒秦軍,誅狼族’的借口将一個北派,一個西遣,以他們的假仁假義定會答應。他們一走,朝中無人,要如何還不是大王說了算?”
不知怎麼的,趙王今日看臉上仍有血污的郭開無比順眼。
誠如郭開所言,貿然動李牧的确欠妥,然而自己這邊獨獨郭開不計生死一心為自己考慮,這份昔年伴讀的情誼沒來由令趙王動容。
其實早在趙高提出救趙政那娃娃時,郭開就告訴趙高要找扈辄他們通氣。
那時趙高斷然反對:“此事切不可找他人商議。試想上大夫說一句,你的人就附和一句,那在大王看來,那些人就成了上大夫為自己籠絡的人心,上大夫為自己培植的黨羽,屆時他會作何感想?”
趙高還說:“勸上大夫獨谏,無非是告訴大王,上大夫這些年披腹心,輸肝膽籠絡的是大王的人心,培植的是大王的黨羽。須知君王心中的大忠大奸不過如此。所以此事大王越是震怒,越是隻有你一人堅持,你的話就越是能讓他信服,往後在大王心中的位置也就越是穩固。”
當時,郭開聽完一身冷汗。他深知自家大王猜忌心甚重,若非小兄弟點醒,今後少不得要和那蔺氏一個下場……
而今趙高所言果然應驗,趙王從前的确以為郭開奉命拉攏扈辄之流必有私心,他有時候甚至拿不準扈辄他們聽從的是自己還是郭開,所以要動蔺相如、李牧這樣的大事全靠他自己處心積慮來謀劃,想要憑一己之力樹立威信。
由今日所見,他已對郭開放下了戒心,眼下再看郭開時的眼神已經徹徹底底地改變了。
另一面,朝會一散,娃娃和趙姬就被人放了回來。
郭開私底下請來熟識的侍醫給趙姬瞧病,待娃娃親眼看着母親安頓好睡下,這才乖乖由着趙高拉出去。
“我覺得我做得很好,小高不誇誇我嗎?”娃娃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唇瓣好些地方都開裂了,甚至有的地方還有破裂又勉強愈合留下的血痕。
趙高眉頭一皺,想起郭開昨日的話,心底一陣難受。
猶記郭開問他:“你怎麼知道他不會聽我的話?”
那時他回答說:“因為他隻聽我的。”
不過飄飄的一句話,卻駁得郭開啞口無言。
“所以上大夫要與他達成協議,非由趙高從中搭線不可。”
郭開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憤憤道:“不提還好,提起來就來氣。”
接着還不等趙高詢問,郭開就坦言:“那娃娃脾氣拗得很,是讓老子頭疼。先前他看趙姬病了非要替趙姬讨水,看守的人不給竟扯着嗓子念了整整一個下午,最後說得嗓子都啞了還不肯停,又想了别的法子弄出響動。”
頓了一頓郭開又說:“若非大王下令朝會之前一定要活的,要整隻的,老子當時就想弄死他。最後煩得不行隻好給他遞了碗水,嘿,不過真是,嗓子都啞成那樣,還全喂給了趙姬,雖然手笨灑了大半,不過眉頭也不皺一下,愣是一口沒喝。”
郭開還說:他怎麼也沒想到,活了三十多年,有一天竟會折在一個乳臭未幹的娃娃身上,當時居然會妥協派人給他水。
那時候趙高向郭開保證一定會讓娃娃對他的印象改觀,事情才算是蒙混了過去。
這孩子就是太成熟了些,趙高溫柔地想着。
此刻娃娃慘白着小臉站在原地,眼睛卻極有神囧韻。分明瞧着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誇起自己來卻是神采飛揚滿臉得意。
雖然替娃娃辛酸,但趙高嘴角還是攢出了柔和的笑意,張開雙臂溫言問道:“要抱一抱麼?”
娃娃眼睛一亮,嘴巴一咧立馬想要撲過去将他攔腰抱住,卻想起自己身上滿是髒污,适才回來的路上又淋了雨,會把小高身上的衣服弄髒,所以生生停下了腳步,悶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誰知趙高卻早已看穿他的想法,眸光一柔,上前一步堅定地将他擁進懷裡,并輕輕拍着他的背脊沉聲道:“你做得很好。”
趙高的話像潺潺的流水,流過耳際,繞在心頭,撫平心中的一切不安,然後又緩緩向上,浸潤幹澀的喉,突然,娃娃覺得也不那麼渴了。
此刻趙高身上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令人心安的氣息,娃娃在他懷裡蹭了又蹭,遲遲不願意松開。不過這麼蹭着蹭着,先前萦繞周身的寒氣似乎退了大半,心裡也越來越暖。
其實這還是二人頭一回如此親密地接觸。娃娃天生老成警覺,習慣對人有所防備,趙高也鮮少對什麼人上心,起初教娃娃就教得十分閑散。
便是後來二人相處日久有了感情,也因性格使然,娃娃從沒有像這樣黏過趙高。
這次分開,娃娃方才發現自己已經對這個人産生了依賴,而趙高教了娃娃這麼久,也早生出了憐意。畢竟是自己教出來的毛絨雞崽子,怎麼看怎麼順眼,當然疼惜他。
良久,趙高回神方才想起娃娃再不去泡個澡驅驅寒氣,怕是要受涼了。
他于是扶着娃娃的肩膀将他推開些許,又将一早拿在手上的幹淨衣物丢給他:“有什麼泡完澡再說。”頓了一頓又指向一旁案幾上的水道:“等等,喝點水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