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琬沉默着。
她沒理會面前正看着她的陳毓,隻垂着眼将這兩日陳毓的所作所為、以及他說過的話從頭到尾細細回想了一遍。
他救了她的命,但是現在又正在要她報恩情。
他認出了她的身份卻并未脅迫于她,但是也确确實實有所圖謀。
他行事乖戾,喜怒無常,但撇開旁的不說,隻看他那個态度也确是看不出對她有什麼别的意思……
想到這裡,祝琬下意識擡頭看他一眼,對視的一瞬間,她腦海中便又想到他的那句“太小瞧他了”。
“我給外祖父寫的信,你會看嗎?”
祝琬将腦海中亂糟糟的想法抛在一旁,開口問道。
“當然會。”
陳毓坦然道。
“我可以答應你寫這樣一封信。”
祝琬沉吟半晌,終是松了口,她看着他一臉正色。
“但是我并不能保證,這樣的一封信送出去之後,外祖父到底會如何決斷。”
“換言之,我不能保證我外祖父定會如你所料想的那般行事,若是屆時事情并非如你所預料的那般,那到時我這人情算是還上了還是沒還?”祝琬一字一句輕聲道。
“人情?”
陳毓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低頭嗤笑了下,再度望向她時,眸光中掠過幾分戲谑。
“是啊,若我倒是還要挾恩圖報,祝姑娘又能如何?”
無恥。
祝琬心中忿忿地想。
“陳大将軍也不必在這說些有的沒的吓我。”
祝琬倒退半步,将二人間距離拉得更開,好讓自己不再仰着頭同他說話,平白短人一截氣勢。
“若你不能讓我在此時信服于你,這封信我無論如何不會寫的。”
她别開眼。
“不過是一條命罷了,還予你便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無言片刻,對面人又是一聲冷吭。
“我方才便說了,祝姑娘未免太過看重自己了。”
“區區一個你,一不能平定天下,二又不能解我心中恨,于我而言半分用處沒有,我要你這條命又能做什麼?”
他聲音格外冷诮,像是數九冬月裡刮得人生疼的刺骨凜風。
這番話說得可一點不像是逢亂世而生戰的投機之輩,反而聽得祝琬有些怔忡。
她忍不住想去看他的神情。
平平凡凡的臉,冷冷清清的眼。
既看不出抱負,也看不到風骨。
怔愣片刻,祝琬蓦地回過神。
叛軍就是叛軍,外祖父和舅舅一家子,幾代人征戰沙場,戰場上的犧牲和朝廷上的冷遇,這些年不知經曆過多少,可從來沒生過叛國的心思。
二表兄也曾說過,他們陳氏一族,祖祖輩輩守護着的,也從來不是皇室的疆土,而是邊地的百姓。
而如今她竟然在試圖為叛黨找借口,枉費外祖父和爹爹自小到大對她的教導。
“陳大将軍,祝琬還是那句話。”
她直直望向他,“若是不能讓我安心,大将軍想要的結果便也沒那麼……”
她話都沒說完,那人睨她一眼,徑直便将一直未曾離身的刀朝她扔過來,她手忙腳亂地接住刀身,好在刀未曾脫鞘,否則就憑她這下意識的動作,這雙手便别想要了。
然而饒是接住了,這刀的重量仍是重得她險些握不住。
她将刀拿穩,不明所以地看向陳毓。
他似是瞧熱鬧一般,好整以暇地正盯着她,隻是見她看過去便斂了笑意。
借着帳内帳外通明的燭火,祝琬再度打量手中的這柄刀。
先前還沒覺得,這會近距離看了方才看出來,這刀的刀鞘實是考究。
刀鞘上滿是镂空的雕紋,工藝精湛,靠近刀柄的位置嵌着一塊玉珏。
不知道是不是祝琬的錯覺,她越看這刀身的雕紋,越覺着像是龍紋。
即便不是龍紋,也是蟒紋,總之都是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地、一位不知名的叛黨頭子身上的雕紋。
但如今本就是不太平,宮裡便是藏珍閣的珍惜物件,這些年也不知道流出去多少,便是當真是龍紋,放到當下這世道也不稀奇。
祝琬沒再糾結于刀身制式,看向陳毓的方向徑直開口。
“這是何意?”
“你不是要信物?”
陳毓朝着她手中的刀一揚頭。
“身家性命,都給你了。”
“我要你這把破刀做什麼?”祝琬沒好氣地反問。
“可是——”
他看着她懷中刀,慢悠悠地說着。
“我如今也隻有這一柄破刀了。”
“怎麼辦?”
他像是故意将話說得不明不白,朝她走近了些,稍低下頭,打量她的反應。
這人語氣平靜,句句又像是帶着幾分言外之意,祝琬聽得莫名發怵。
她避開他的眸光,将刀塞回他懷中。
“你換個别的。”
她頓了頓,接着又道:
“刀給我了你還怎麼殺敵……”
“跪地求降呗。”
他像是忽地想起什麼來,看她一眼,又道:
“‘不過是一條命罷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刻意拿腔拿調地,學着她方才的語氣,聽着便教人讨厭。
祝琬正想說兩句什麼,卻見他從懷中拿出一把匕首,以匕首的刃尖紮向刀身。
她忍不住走近了些,想看清楚,口中也道:
“你這是做什麼——”
離近了之後,不用他答,她也看明白了。
這是在解刀鞘上精工鑲嵌的那塊玉珏。
他的動作絲毫不見遲滞和生澀,借着取巧的角度和手上的勁道,沒多會兒便将那玉珏從嵌孔中完好地解下來。
陳毓收了匕首,單手提刀,另一手撚着那塊玉珏,面無表情地盯着瞧了片刻,将玉珏扔到她懷裡。
“收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