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妙聽罷前兩句,還甚覺有理,正要颔首贊同,那男子的末句話已傳入她耳内,她一愣,扁了扁嘴,不悅道:“今上勵精圖治,自繼位以來,天下承平,四海賓服,百姓安居樂業,人人皆稱永祐為盛世,你怎能說如今世道昏暗?”
“那是從前。最近幾年,我們這位聖人不知怎麼回事,怕是腦子進了水,竟接連做了好幾件糊塗事。”俠者以武犯禁,江湖俠客的膽子自然比尋常百姓大得多,況且他對面一個是方外隐士,一個是幼齡稚童,想必都不會把他的話往外傳出去,他遂冷冷一笑道,“不說别的,就說兩個月前……什麼四海賓服,若無骁勇虎将為他征戰四方,本朝又哪裡來的四海賓服,他冤殺忠臣良将,豈能稱得上是明君之舉?”
“冤殺忠臣良将?”謝妙面露迷茫之色,“哪位忠臣良将?”
“你不知道?也對啊,你一個小丫頭,哪裡會知道這些朝廷大事呢。”他不曉得謝妙乃皇室縣主,隻因近來待在這深山幽谷之中,才會消息閉塞,當下為她說起兩月前震驚天下的一樁禍事,“淩禀忠此人你可曾聽說過?前些日子長安城中傳來一則消息,他和太子謝愽披甲入宮,謀逆作亂,但其實——”
“你說什麼!”謝妙騰地一下站起,那男子尚有一句“但其實天下人都覺這樁案子太過蹊跷,其中必有冤情”還未說完,不由得頓住。
女童稚嫩的語音裡透着明顯的驚訝與慌張,不僅那男子深感納悶,連始終端坐在屋内另一邊窗下瞧着火爐煎藥、對他們一切談話不理不問的女僧也微微動了動神色,目光向她望去。
她臉上一片煞白,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血色在頃刻間褪得幹幹淨淨:“你在哪裡聽到的消息?淩仆射忠君愛國,為國朝立下那麼多汗馬功勞,他不可能……不可能……你必是聽錯了!”
“這事現如今全天下已經傳遍,随便哪條街上都能打聽得到,我又怎麼會聽錯?你也曉得淩禀忠為國朝立下那麼多汗馬功勞,所以說,這是我們這位聖人做的糊塗事嘛。”
謝妙仍然搖頭,不願相信:“可是……可是淩仆射是聖人義子,聖人顧念親情,也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對他下殺手的啊。”
“太子還是皇帝的親子,他連親生兒子也說殺就殺,義子又算什麼?”那男子哈哈大笑道,“小娘子,我看你言談不俗,年紀雖幼,懂的事情倒還挺多,不應該不知道‘無情最是帝王家’的道理啊,尤其是我大崇朝的皇室,父子兄弟互相殘殺的先例,還少了嗎?”
謝妙的确不知。
正因她出身大崇皇室,這自家百年來的血腥鬥争,長輩們絕不會給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女郎透露半點,睿王府的婢子仆役更沒哪個敢在她面前饒舌。
她乍聞此言,好似經曆了一場山崩地裂,天翻地覆,腦子暈眩眩的,半晌,才又問道:“你是說伯……太子殿下和淩仆射都已經死了?”
“不錯,聽說是被當今天子給賜死的。”
“那……那淩仆射的女兒,她呢?她現在如何了?”
“淩禀忠的女兒?這我如何知道?不過這造反可是誅九族的重罪,想必她女兒也逃不——”
這一次,那男子的話依然沒有說完便頓住。他即使不是大夫,對醫理一竅不通,也看得出面前女童臉色蒼白得吓人,甚至身體都在搖搖欲墜。
不僅僅是因為難過。
更因為疼痛。
仿佛有千萬支細如牛毛的鋼針,在刹那間刺入她胸腔裡的那一顆心上,密密麻麻的痛意讓她完全無法忍受,身子慢慢蹲下去,右手不自覺撫上心口,猛地頭又一昏,“砰”的一聲,就此不省人事,昏倒在地。
“小娘子你你你——”那男子大驚失色,手慌腳亂,“法師你來看看,她她她這是怎麼回事啊?”
不消他呼喊,一道灰影倏地閃過,九如已掠至謝妙的面前,伸手切她脈搏,片刻過後雙手将她抱起,轉身往内室走去,頭也不回地道:“再過兩刻鐘,待那爐藥煎好,你自己服下。”
心疾不是小病,她目前須用全部精力來救這孩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