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是前半夜起的,踏踏鐵騎聲驚鵲,刀劍兵戈相接,乍起的火光将整個皇都都籠罩得通明。
前一刻,衛嫱尚在夢中。
閨閣之中,薰籠内燃着鵝梨香,清冷的薄霧帶着甜津津的香氣,夢的盡頭好似下了一場梨花春雨。
亥時的青梨苑,一貫是安穩而清靜的。
垂花屏風上光影晃蕩着,“嘭”地一聲,門口的銅盆不知被何人驚惶打翻。
“小姐,大事不好了!”
婢女滿面淚痕,驚慌失措地闖進來。
“小姐,叛軍……入城了!”
睡夢戛然而止,這一聲驚呼,令床榻上淺睡的少女支起上半身。那一襲烏發頓然如瀑般傾瀉而下,衛嫱嬌靥上尚帶着恍惚,愣愣地同婢女打着手勢。
“叛軍?”
“哪裡來的叛軍?”
手方一放下,衛嫱仿若預測到什麼般,一股隐隐的恐慌之感彌漫上心頭。
不知從何時起,京中有流言紛紛,道三年前亡故的三皇子“死而複生”,更有甚者,竟言三皇子殿下李徹在西北起兵,劍指皇都。
那九龍寶座,原是他的囊中物。
如若不是當年,那一杯不設防的毒酒……
“轟隆”一聲,天際有閃電劈過,橫貫夜空,亦将人面上劈得一片亮白。
床頭桌上那樽玉佛像閃了一閃。
隻一瞬間,她憶起三年前那個雨夜。
衛嫱記得那是個冬日,北風獵獵,她端着二皇子遞來的毒酒,于一個深夜,孤身走進李徹的寝殿。
少年立于桌案之前,身形颀長落拓。他本不知是在忙些什麼,見衛嫱走來,立馬停下手中動作。
“你來啦。”
李徹原本清淡的面頰上浮現一抹笑意。
“阿嫱今日怎來送酒?”往日她送的都是冰糖雪梨粥。
衛嫱已記不清,當初自己是如何笨拙地對着他扯謊,隻記得那夜雨聲淅瀝,一下又一下拍打着竹簾。她鬓發上雨滴尚未幹,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她呆呆地跪在李徹腳邊。
“咣當”一聲酒杯墜地,杯盞碎了在周遭,剩下半杯酒水,落了一地的晶瑩。
猶如皎皎明月,摔碎于地。
映襯出衛嫱那張滿是震驚的臉。
“徹哥哥……阿徹哥哥……”
“我……”
少年骨節分明的手緊攥住她的袖口,待反應過來這是杯毒酒後,衛嫱心中愈發害怕,忙不疊慌張地将他的手揮開。
李徹的手指很冷,冷得她渾身一顫。衛嫱忍着淚,渾身害怕到顫抖。
二皇子與她道,若想救阿爹與兄長,便将這杯酒端入李徹的寝殿。隻是她未想到,這一杯竟是毒酒。
酒杯墜地,月華也散落在周遭。溫暖的寝殿之中,似乎殘存着淡淡的梨花香。
衛嫱瑟縮着雙肩,一根根掰開他攥住自己裙角的手指。
對不住。
她一聲聲說着,對不住,阿徹哥哥。
他的呼吸愈發困難。
月色如水,漫過雕刻着梨花的窗台。衛嫱面色灰白地跪坐在李徹腳邊,夜雨聲落在耳邊,雨點敲打着她的心房。
将李徹最後一根手指用力掰開時,對方似乎張了張嘴。
少年氣息未絕,唇邊盡是鮮血。那雙眼底帶着許多困惑,像是想要問她,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要親手喂他這一杯毒酒。
為什麼要如此狠心地,置他與死地。
身為太傅之女,她自幼與李徹相識。在旁人看來,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衛嫱甚至能感受到,對方對自己那一份獨有的綿綿情誼。
她喜歡蝴蝶,李徹便在琅月宮後院種了滿院的花。她天生淺瞳被視為不祥之物,李徹便護在她身前,嚴詞厲色,為她責罰了大半個宮的宮人。
直到很久以後,衛嫱才知曉。
李徹不喜花粉,若長久處之,身上便會起紅疹。
那夜大雨滂沱,十三歲的衛嫱跪坐在一片陰影裡,邊流淚邊朝他搖頭。
她看着,李徹并未開口喚人。
對方用往日裡那雙滿是溫柔與寵溺的眼,神色複雜地盯了她許久。
那日北風呼号,猶如今夜。
衛嫱回過神,隻見天際寒芒一片。清泠泠橫劈于床頭的玉佛上,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這些年,她以為李徹死了。
之後又未有多久,二皇子的另一杯毒酒,奪去了衛嫱全部言語,讓她成為了一個啞巴。
或是忏悔,或是愧疚,或是以求心安。衛嫱于床頭供奉了一樽玉佛,神佛低眉,面容慈善,那一雙眼靜靜注視着她。
仿若千般罪行在這樣的目光中,都得到寬恕。
獵獵的風聲吹得她面色發寒,衛嫱垂下眼簾,在心中祈禱:
莫是他,叛軍千萬莫要是他。
如若他起兵打入皇都,倘若這一戰他勝了……
她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往下去想。
然,婢女青桃的話語在雨聲中顯得尤為可怖,也尤為清晰。
青桃顫抖着聲回應道:
“二小姐,西……西北,是西北。”
“轟隆”又一道驚雷,卻将周遭劈打得一瞬無聲。少女蜷長的眼睫輕微一顫,面上一片雪白。
然,根本不容得她反應,院外已傳來嘈雜之聲。
“打進來了!叛軍打入京都了!”
“叛賊李徹領兵,打入皇城——”
星火點點,風雨似要破門而入。
兵戈之聲裹挾着寒風凄雨,猶如一把銳利的尖刀,将夜色中的皇城扯出一個巨大的口子。
滿城風雨倒灌進來,支摘窗的牖頁也被風聲吹打得砰砰直響。
電光晃耀,晦雨彌天。
驟冷的長風一如她搖晃的心事,波瀾不平。
待李徹攻入皇都,衛府岌岌可危。
青桃早已經慌了神。
衛嫱佯作鎮定,先是命青桃取來一件低調的布衣,又往臉上塗抹了些碳灰。眼下之計,便是先帶上衆人趁亂離開衛府,待撐到兄長自珵州歸京,再與他商議下一步的打算。
就在剛剛,她算好了時辰——李徹是自西門打入皇都的,而衛府恰在京城之東北,隻要她動作快些……
琉璃瓦上,風雨如磐。飛檐上挂着濃黑的殘雲,這一場變亂便要傾軋下來。
青桃跟着她,雖心有惴惴,卻不敢多言。
正思量着,一行人越過青梨苑,再往前便是與前院相通的垂花拱門。知曉她喜歡梨花,兄長于衛府之中種滿了梨樹,而今梨花未開,樹枝卻被風霜捶打得些許破敗。
便就在衛嫱欲邁過垂花門時,自府門那頭忽爾傳來兵戈之聲。
衛嫱腳下一頓,側耳。
[什麼聲音?]
似有鐵騎踏踏,不知從何處而來。
突然,有人哭嚎出來。
“不好了!叛軍将宅子全都包圍起來,我們、我們一個都出不去了!”
此一聲,徹底讓衆人都失了主心骨。黑雲壓城,頃刻之間,門外的叛軍更是将整個衛府圍了個水洩不通。
整個衛府陷入絕望。
“三殿下有令——”
馬背之上,有人厲聲道,“衛府上下,皆須安分本分,不得擅出。若有違令私逃者——”
“殺無赦!”
這一聲令下,叛軍登即如一張大網,朝着衛府裹挾而來。
寸寸逼近之時,似乎在刻意搜尋着什麼人。
密不透風的濃雲,使得人連大氣也不敢出,衛嫱躲在長亭之側,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她要逃。
她要逃去珵州找兄長,她不能在此刻被李徹抓住,她……
青桃也護着她,悄聲:“小姐,這邊。”
大雨傾盆,砸落在衛嫱裙角之處。她的鞋襪盡濕,卻不敢有分毫的停歇與喘息。
即在拐過那濕漉漉的院牆時——
猛然一道寒光襲來,利劍迅猛,便要直取她命門!
幾乎是同一時刻,又是一道箭矢破空,“唰”地一聲,兩道寒光相撞,利器铮然一聲,墜于衛嫱腳步之前。
距離她僅半步之遙。
“三殿下!”
“參拜三殿下!”
周遭冷不丁響起跪拜之聲,那一句“三殿下”,猶若橫空生來的一根刺,狠狠紮進衛嫱心裡。
她腳步頓住,蒼白着一張臉,身上僵得厲害。
“啪嗒,啪嗒。”
雨滴聲不知襯着何人的步子,寸寸朝她逼近。
那步履極輕,似是踩着水,步步邁過地上的水窪。今夜的月色不甚皎潔明亮,灰蒙蒙的一層光,蒙在衛嫱後背上。
後頸生起涼意,衛嫱緊抿着凍得發紫的唇,不敢回頭。
“三殿下——”
“退下。”
她屏着呼吸,大氣也不敢出,更不敢去撿掉落在地的骨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