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進入内門的第一日,是從上早課開始的。
黎昭端坐在蒲團上,目光停駐于嶄新白衣上用金絲繡的飛鶴流雲紋,尚覺得有些恍惚。
崇雲宮内門弟子服裝并不統一,修行不同道的弟子所穿衣袍的顔色各不相同,而自己身上的白衣,則是掌門親傳弟子的專屬服飾。
——一覺醒來,他莫名其妙成了掌門的親傳弟子。
黎昭壓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掌門選中,畢竟在入選的三人中,分明是廖星眸實力更強些。
難道就因為自己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所謂天靈根?
琢磨許久,始終不得要領,黎昭便放棄了思考,欣然接受了現狀。
這潑天的富貴不要白不要,沒準哪日掌門心情一好,直接把“微明決”傳授予他呢。
内門弟子上早晚課的場所是位于涉極峰半山腰的論道堂,其規模小到令人咋舌,甚至不如外門的玄門殿。
好在内門人少得可憐,散在論道堂内,倒也不算太寒碜。
論道堂内的布置極為樸素,最前側是崇雲宮始祖玄清真人的塑像,大堂中遍布着草蒲團,兩側牆壁上則挂着兩面巨大的銅鏡。
弟子們五顔六色的衣衫皆映在銅黃鏡面中,宛如炖了一鍋大雜燴,入眼甚是喧嚣嘈雜,使得本就沒什麼格調的論道堂更沒格調。
黎昭望着那兩面方鏡,越看越覺得蹊跷——這種東西怎麼想也不該出現在這裡。
于是他恭恭敬敬問恰好坐在他身邊的霍起:
“二師兄,那是做什麼的?”
然而霍起卻不理睬他,倒是四師兄傅驚鳴打了個哈欠,随口答道:“哦,那是方天鏡,用來——”
“鏡子嘛,當然是用來照的。”蕭問澤也湊了上來,趕忙打斷傅驚鳴的話,找補道,“你知道的,修行之人多是注重外表。修行之餘,可不得照照鏡子,檢查一下儀容儀表嘛。”
回想着初見那日蕭問澤那滿是灰土的臉和堪比雞窩的頭,黎昭覺得,蕭問澤這番言論毫無說服力。
他将信将疑,但也沒多問,老老實實準備開始誦經。
此前在外門時,他隻覺得早晚課沉悶難熬,沒想到内門的早課有過之而無不及。
外門弟子至少認認真真守規矩,而這群内門修士誦起經來,是一個賽一個的不人不鬼,各有各的節奏,各有各的腔調,唯一相同的就是每個人身上散發出的沉沉死氣。
黎昭聽了半晌,也沒聽出來他們在念什麼,心安理得坐着當啞巴,沒一會兒就被堂内漂浮着的參差不齊又半死不活的誦經聲弄得昏昏欲睡。
他狠命掐了自己一把。
昨夜他已暗下決定,進入内門後定要比在外門時更加乖巧懂事,從而讨得所有人歡心,尤其是看上去最有話語權的二師兄的歡心。
等他們無條件信任他時,再順勢打聽“微明決”的下落。
因此他努力做出全神貫注的樣子,端端正正坐在蒲團上,脊背挺得筆直,強撐着不讓自己睡過去。
然而此舉反倒使得他愈加與周圍幾人格格不入。
大師兄蕭問澤打來時就沒安安穩穩坐下過,仿佛蒲團上有千萬根細針刺撓他,沒一會兒便蹑手蹑腳出去追尋廣闊天地去了。
四師兄傅驚鳴更是我行我素,從儲物袋裡翻出一個木枕,堂而皇之地在祖師爺塑像面前打盹。
傅驚鳴便是半年前他剛拜入崇雲宮時那個負責招收弟子的修士,有着讓人過目就忘的寡淡長相,個頭卻極高,人又極瘦,和霍起挨着,宛若石墩子旁杵着根戳破天的竹竿。
竹竿這會兒橫躺着,躺成了一個懶散的長扁擔。
他手長腳長,翻身時不留神,手碰到了後排女修手中的書卷。
“傅驚鳴,别碰我的書!”
女修本在心無旁骛地翻閱書籍,被傅驚鳴這麼一碰,噌地站起身來,将書卷起來握在手中,猛敲一下傅驚鳴的腦袋。
這女修是掌門的五弟子,也就是黎昭的五師姐裴商清,沒記錯的話,是丹藥雙修。
傅驚鳴平白無故遭了這從天而降的當頭一棒,當即支棱起半個身子,睨了裴商清一眼:“誰碰了?”
“你的爪印還在書頁上呢,還說沒碰。”裴商清道,“你手上沾的全是灰,都把我的書弄髒了。”
“陰溝裡洗手假幹淨。”傅驚鳴小聲嘟哝起來,“這大殿裡沒灰?你坐的蒲團上沒灰?合着這天底下的灰都在我手上?這你都嫌髒的話,幹脆别活。”
“吵什麼吵,現在是早課。”霍起壓着聲音道,将裴商清摁回蒲團,“坐好。”
“二師兄,你聽聽他說的那些話。我不過說他一句,他就嗆我十句,我……我絕不饒他!”
“呦,這就生氣啦,裴大夫?你要用你醫廬裡那些瓶瓶罐罐砸死我不成?”
“傅師弟,你也消停點吧。”霍起道,說話時又冷冷往黎昭處一瞥,“别讓旁人看笑話。”
黎昭這會兒算是确認了,這霍二師兄絕對是對他有意見。
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招惹他了?
沒等他細細思索出前因後果,傅驚鳴又開了金口:
“二師兄,你也别在這兒充當和事佬,你前些日子不也剛說過裴師妹四處給人下藥,是個‘毒’婦嗎?”
“我那不是下藥,是試藥——試藥!”裴商清頓時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霍起,“二師兄,我每天辛辛苦苦琢磨丹方和藥方,你居然這麼說我?”
“哎呀,是他斷章取義,我沒……”
眼見得裴商清把矛頭轉向了霍起,傅驚鳴也沒就此消停,樂颠颠繼續拱火:“霍師兄,你别慣着五師妹。她背地裡沒少嫌棄你,說你是粗鄙愛管閑事的混球。”
霍裴二人掰着指頭翻起賬來,傅驚鳴成功把自己摘了出去,換了個姿勢,繼續睡覺,深藏功與名。
好一出禍水東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