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光芒退卻,謝玉珠揉着眼睛說道:“好痛!這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這麼亮?”
她試探性地睜開一隻眼睛,然後就驚得兩隻眼睛連通嘴巴一齊張開,瞳仁裡映着眼前的世界,顫動得宛如汪洋裡的小舟。
“這……這……”
舉目所見是幽靜的江南雨巷,高高的白牆與黑瓦,腳下踩着青石闆路。雲霧缭繞,巷子深深不見盡頭,四周除她以外并無别人。
“有……有人在嗎?雲川?莊叔?有人嗎?這是哪啊?”
謝玉珠驚詫而惶恐,邊往前走邊高聲呼喚着。然而巷子的盡頭還是巷子,空寂盡頭還是空寂,這麼長的巷子竟然沒有一道門,沒有一個人。
謝玉珠不知在這巷子裡轉了多少彎,雨越來越大,沿着屋檐落下雨簾,路邊的排水渠漸漸水勢洶湧。她渾身濕透,越來越焦躁。在轉過一條巷子後,路陡然變寬兩倍,有一群拿着油紙傘的少女正背對她,衣袂飄飄,一步一頓地向前走。
“各位姐姐!等等我!”
謝玉珠大喜過望,在大雨中拎着裙子追趕她們,那些少女們卻充耳不聞,步子沒有減慢分毫。
謝玉珠終于趕上最末尾的姑娘,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等一下!”
在謝玉珠扶住少女肩膀的刹那,所有撐傘的少女們都停下了步子,繼而整齊劃一地轉過頭。這轉頭的幅度極大,常人如此怕是頭都要擰斷,她們的卻動作快速而僵硬。
轉過來的是一大片戴着面具的臉。面具白底,上畫了長長的上挑的眼睛,眼周大團的粉紅,是戲裡的花旦臉。在白牆黑瓦裡的世界裡,明豔得詭異。
俏麗的花旦臉擠滿了大雨之中的街道,一重又一重,密密麻麻,寂靜無聲地對着謝玉珠。
謝玉珠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她顫抖地伸出手去,揭下離她最近的少女的面具。少女的面容一點點露出來,眉眼鼻梁唇形,無不熟悉。
那是一張與謝玉珠一模一樣的臉。
油紙傘下的少女們目不轉睛地望着她,那些面具後的眼睛,那撐傘的手,被雨水打濕的身段。
越看越熟悉。
每一個人都像她。
雨下得更大了,世界隻剩下雨聲,高高的沒有門的白牆,烏雲一般的黑瓦,還有灰暗世界裡生出的謝玉珠們。
謝玉珠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她的目光慌張地在這些人臉上遊走,胸腔突然薄成一張白紙,心跳暴烈幾乎要破紙而出。恐懼使她啞然失聲,連後退的力氣都消散殆盡。
那個被她揭下面具的少女突然笑了。若說是笑,不如說是調動僵硬的臉皮,做出一個類似笑的表情。
密密麻麻的面具下,眼睛裡也都帶上笑意。
少女脖子上的褶皺一圈圈松開,她慢慢轉過身來。
在這個瞬間,突然有踏水聲自遠而近,謝玉珠手上的面具被奪走,來人将面具一把扣在少女臉上,拉住謝玉珠的手腕,簡短地說了一個字。
“跑。”
謝玉珠被此人拉着轉身向後跑去,身後傳來踩踏的紛亂水聲,她恍惚地奔跑了兩步,才在恐懼中看清了來人的側臉。拉着她往前跑的姑娘有一頭銀白色的長發,在雨水中濕透成一縷縷貼在身上,她眉目清雅,手上戴着一隻墜着兩個環的金镯子。
“雲川姐姐!”
謝玉珠這才喘出一口氣,險些哭出來。她知道那些撐傘的少女在追她們,完全不敢回頭看,隻是提了勁兒拼命地跟着雲川跑,邊跑邊帶着哭腔問:“這是怎麼回事啊?”
雲川側過頭,謝玉珠透過她的側臉看見她眼前的視石,隐約有縱橫的藍色線條。
“術法出了一點小差錯,我們進夢魇了。”雲川語氣自然。
謝玉珠愣了愣,倒吸一口涼氣道:“小差錯?這是小差錯嗎!雲川姐姐,我們進的可是魇師操縱的夢魇啊!在夢魇裡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啊!”
就這情景,不被夢殺死也得被吓死啊!
雲川說道:“你不是想看魇師縱夢嗎?”
“看魇師縱夢和自己進夢魇裡是兩回事啊!”
謝玉珠嗷嗷大叫,聲音穿透雨聲在巷子裡回蕩。她跟着雲川盡全力在巷子裡飛奔,後面追趕她們的少女像是得了樂趣一般,笑聲越來越響,清脆若大珠小珠落玉盤,謝玉珠隻覺得瘆人。幸而少女們好像不太聰明,每次轉彎的時候都停不下來要撞上牆,再轉過身繼續追她們。所以在這七拐八拐的巷子裡,雖然她和雲川跑不快,卻沒有被追上。
“我們要跑去哪裡啊?”謝玉珠高聲問道。
她話音剛落,雲川就一個急停,謝玉珠差點滑出去摔在地上。
“到了。”雲川說道。
謝玉珠擡眼望去,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大片開闊的野地,積水已漫過腳踝,白牆與青石闆都消失不見,地盡頭氤氲在一邊模糊的水汽之中,暗昧不清。地上橫七豎八倒着一群白色的剪紙般的人,衣着像極了那些少女,她們的臉面向下埋在土中,半個身子都泡在水裡,身體脹起來,長長的頭發浮在水面上,互相糾纏。
謝玉珠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發出慘叫聲,她顫抖着問:“到……到哪兒了?我們的……葬……葬身之地嗎?”
“邊界。”雲川的回答簡短,她蹲在地上伸手試探水下的泥土。
背後的追趕與嬉笑聲越來越近,謝玉珠惶然回頭,那些少女們已經歡喜地出現在了最後一個拐角處,身影婀娜地朝她們奔來。
“她們追來了……”
謝玉珠話音未落,便感覺到自己被大力一拽,整個人向前踉跄。因地面濕滑她完全站不住,便面朝泥地栽下去,眼見着就要跟泡在水裡的那些人一樣的歸宿,謝玉珠視死如歸地閉上眼睛。
潮濕隻是一瞬間的事情,窒息也短暫得像是幻覺。
撞入泥土的疼痛沒有如期而至,謝玉珠仿佛墜落過了頭,繞着腳旋轉了一整個半圓,又站起來了。
她忽的睜開眼睛,卻看見一輪金色的太陽懸在空中,舉目望去是連綿不絕的草丘,草長到小腿高,周遭的風溫暖而帶着花香。
“這是草……草原?我還沒去過草原呢……我死了嗎?這是極樂世界嗎?是心想事成之地?”謝玉珠喃喃道。
“不是,這是另一個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