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學林帶着徐東去了自己常去吃的那一家館子，時間太晚，限量供應的飯店不再提供湯鍋類的食物。

店裡的小黑闆上隻剩下了幾道簡單的家常菜，挑挑揀揀後，陸學林點了一道京醬肉絲，一道鮮蝦燒豆腐，還有一碗豬骨黃豆湯。

國營飯店的菜肴份量都很足，三道菜兩個人吃完全足夠。

陸學林家教很好，吃飯的時候，細嚼慢咽，不怎麼說話。

徐東也按捺住心頭的躁動，一口一口細細咀嚼着。

這場晚餐和他想象中有很大的差别，他跟陸學林既沒有談笑風生，也沒有插科打诨，兩人都安安靜靜的很少說話，就算這樣，徐東也沒氣餒。

能這樣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吃飯，已經讓他感到無比滿足，今天的相聚還沒結束，他就已經期待着兩人下一次的見面。

結了賬，兩人并排着出門，憋了許久的徐東終于按捺不住靠近陸學林，小聲道：“剛才在裡面我沒好意思說，我覺得這家店的味道不太好。”

陸學林瞥了一眼兩人隔着大衣挨在一起的胳膊，心不在焉道：“是嗎，哪裡不好？”

徐東挨着數落：“醬汁味道太淡，豆腐燒得太老，黃豆湯裡的黃豆加起來恐怕連十顆都沒有。”

他說話時，手也跟着比劃，陸學林輕輕掠了他一眼：“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挑剔了？”

在鄉下紅薯塊，野菜粥這樣的粗糧，對徐東來說都是人間美味，隻要能吃飽，他從來不管味道如何。

今天這頓飯雖然不盡人意，可比起以往在鄉下吃的食物，仍要好上許多。

對此徐東回答：“以前那是沒有選擇，自己花錢吃飯肯定要吃得滿意才好。”

他也不是故意找茬，沒等陸學林說什麼，自己先替飯店找補：“不過這個時間點他們還願意接待，也沒什麼好挑的，等我發了工資，我就請你去隔壁街吃羊肉湯鍋。我聽修車社的其他人說過，那家店裡的湯鍋味道特别好，到時我們早點去，肯定能吃上。”

陸學林颔首：“行。”

得了回應，徐東心裡又美了。

兩人沿着街道走向公交站台，徐東是土著，家就在二環邊上一個胡同裡，坐車的話十分鐘就能到。

遠處有公交車駛向他們，徐東率先往前站了站，察覺到陸學林沒有跟上，便回頭看了他一眼。

陸學林立在原地：“我家跟你家不是一個方向，你先走吧，我等下一趟公交車。”

天太冷了，陸學林不想自己騎車，索性公交也比較方便。

徐東張嘴想問他住在哪裡，公交車卻正好停在了他面前，無奈隻能沖着陸學林揮了揮手，大聲道：“明天見。”

陸學林點了點頭，望着他輕聲道：“明天見。”

上車後，徐東走到公交車最後一排，坐穩後雙手扒拉着座椅，轉過半個身體，視線穿過車尾處的大玻璃落到陸學林身上。

他看着陸學林修長挺拔的身姿在雪夜裡不斷縮小，等那個小小的黑點完全從他目光中消失後，徐東才默默轉過了頭。

随即便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天氣很冷，他的心卻是熱乎的。

發了工資後，徐東便依照之前的約定請陸學林吃了羊肉湯鍋。

這次的氣氛比上回要好一些，吃飯的時候陸學林和他說了幾句話，還主動給他挑了幾回涮好的羊肉。

雖然用的是公筷，但徐東仍從他這小小的舉動中感受到了久違的親密，心裡像沸騰的熱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氣泡。

想将破裂的感情修複成最初的樣子确實很難，可陸學林溫和的态度給了徐東不少信心，也給了他不少錯覺。

以為兩人已經重修于好的錯覺。

所以在他後面休假時邀請陸學林一起出門玩，接二連三的被拒絕後，徐東整個人都是蒙圈的。

陸學林拒絕他的理由不是工作忙，而是他要出門和同事朋友聚會。

徐東就搞不懂了，陸學林跟同事明明天天都在一塊，周末有什麼好聚的。

他們修配廠的人偶爾也會聚餐，但頻率不高，哪有像陸學林他們那樣每周都聚會的。

徐東不好借題發揮，隻能在心裡腹诽，這群記者天天在外面吃喝玩樂，簡直就是小資階級做派。

很難說這其中沒有遷怒的成分。

還有陸學林也是，在知青點的時候獨來獨往，除了跟他關系好一點，從來不跟人結交。

回了城倒跟個交際花一樣，每天身邊都圍着不少人，明明兩人隔得不遠，想見他一面卻比登天還難，真有那麼忙嗎？忙得連一點見面的時間都分不出給他。

這讓徐東心裡免不得有些失落。

可是想想又正常，陸學林在知青點沒朋友，并不是被人排擠，而是他一個人孤立了大家。

要不是他厚着臉皮敲開陸學林那層堅硬的殼子，恐怕兩人也不會有什麼交集。

皇城根下，陸學林周圍的同事朋友跟他都是同等階級的人，和這些光鮮體面的人一起玩，才符合他的身份。

徐東想起以前他和陸學林吵架時說過的一句話，争吵的源頭他已經記不清了，隻大概記得陸學林說他不做備選，如果徐東不将他放在第一位，那他就不稀罕徐東跟他一起玩。

當時徐東實在無法理解他這麼大的一個人，為什麼能說出這麼幼稚的話。

他甚至還理直氣壯的告訴陸學林，沒有誰的生活是必須圍着他轉的。

那時的他如何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變得這麼幼稚。

現在他要将這個道理告訴自己，就算陸學林在他心裡排第一，陸學林也沒有義務回以他同等的情感。

當初是為什麼決裂兩人都心知肚明，明知陸學林對他有那種意思，他還往人跟前湊，非要跟人做朋友，甚至要求陸學林必須事事以他為先，真不知道他哪來的臉。

以陸學林對他的态度，徐東完全不認為他對自己還有那樣的想法。

所以他才那麼執着于跟陸學林重修于好，他單方面的以為，隻要陸學林不走歪路，他倆就能回到以前。

可他忘了，擁有這兩個選擇的人隻有他，陸學林還有第三個選項—“改邪歸正”的同時，拒絕和他深交。

他們可以再度成為朋友，但隻能是那種點頭之交的普通朋友。

那種沉悶的感覺又從胸口襲來，明白了陸學林的意思之後，徐東也不再主動約他。

偶爾上下班碰到，兩人也會說上幾句話，一起走過一段路後就從相反的方向離去。

比起那種見不到面，不知陸學林身在何方，碰面後又惡語相向的場面，這樣平靜友好的交流實在難能可貴。

徐東努力開解自己，可是每次看到陸學林那平靜疏離的面龐，内心的負面情緒就會不斷攀升。

他看不懂陸學林，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不滿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