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對上她的目光。
雪信撐在兩側的手下意識向後縮,眸光劇顫,搖着頭泫然。
宋居見她這一副樣子,已覺足以說明一切。
他淡漠地看向鐵手,卻發現他正一步一步走向那女鬼,步伐緩慢卻堅定。
“别過來。”雪信喃喃出聲,搖搖晃晃地往後退。
世間不乏迎難而上的人,可是楊雪信隻擅長往後退。
鐵手停在那裡,苦汁在口腔裡翻滾,徒留了滿口的澀。
他的表情仍狀似平靜,眼底卻泛起浪,聲音沙啞道:“阿雪,别推開我。”
别抗拒我,别遠離我。
雪信凝視着鐵手的眼睛,膽怯似的瞳孔一顫,唯恐這就是下一個地獄。
她的内裡已是一片空茫的廢墟,毫無停留的意義。
她更不讨喜,誰會喜歡陰雨連綿的寒冬臘月?
鐵手看着她遊移的眸光、不住顫抖的長睫,似是從這小個窗口裡聽到了她未能說出口的話。
他忽道:“阿雪,你知道忍冬藤嗎?”
忍冬.......?
雪信試圖從他的眼睛裡尋找答案,她的眸光隻猶疑了一瞬,那一瞬代表着遲疑、矛盾、微末的希望。
隻那一瞬,鐵手便已上前背起她。
她那麼單薄的身子壓在鐵手的肩頭,脊背的重量似背着薄薄一張紙,心髒所承載的重量卻似一整座山的積雪盡數傾倒其上。
他看向那條燃着黑焰的路,忽覺很安心。
他在心裡歎息着想,能否一條路走到頭,然後一條路走到白頭。
雪信攥緊了他肩頸處的衣衫,緊到幾乎要把那粗糙的麻布扯爛。
她的思緒飄飛混亂,心亂如麻到近乎停滞。
直到那片細繡的梨葉映入眼簾,葳蕤的燈火、粘稠的湯粥撞進心口,心湖徹底被攪亂。
她終于醒過來似的,驚慌地在他背上掙紮捶打,“不要,快放我下來。”
那是焚魂火啊。
粗粝的大掌按住她不停磨蹭掙紮的大腿,鮮血的溫熱透過皮肉與心相貼。
鐵手不發一言地往前走,走的很慢卻很穩當。
滾燙的熱浪撲面而來,雪信倉皇地搖着他的肩,“我自己走。”
“那是焚魂火,你失心瘋了嗎.......鐵遊夏,這和你有什麼關系?”
她說着,已慢慢哽咽起來,因為鐵手已走的越來越靠近那炙熱的火。
她的眼眸被一左一右的兩種恐懼填滿,指尖不知何時已嵌入鐵手的背脊,“我自己走。”
唯獨這一次,鐵遊夏不會如她所願。
雪信的眼裡聚起濃稠的淚,自後側看向他那雙黑潤而明亮的眼,裡面正閃着一種堅定的光。
她深吸一口氣,帶着濃重的鼻音道:“你就這麼笃定,我從未做過惡嗎?你又不是我,憑什麼......”
憑什麼敢這樣相信她?憑什麼敢這樣去賭?
鐵手的眼睛柔下來,溫柔到不可思議地說:“因為我自己生了眼睛。”
這一句話就已經道盡了許多。
那一行淚頃刻間落了滿衣襟,她紅着眼問道:“我是鬼身,你難道就真的不怕我以後作惡傷人?”
“有我在,我不叫人欺負了你。你本性純良,如此便絕不會傷人。”
“倘若我還是傷人了呢?”
他微微側過頭,用濕潤的餘光看她,艱澀道:“那便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别人欺你辱你,你還手,那不叫作惡。但我是捕快,隻肖我活着,你盡可找我,我一定按刑定法,替你欺回去、辱回去。”
雪信透過朦胧的水霧看見他剔透的眼,在此刻,終于找到了答案。
這是要在溪水邊埋頭找尋很久,才能找到的世間僅此一顆的鵝卵石。
剝開它,也就剝開了一顆琉璃般剔透的心。
靠近它,冥冥之中即是靠近了靈魂的歸宿。
“楊雪信。”,在鐵手踏上輪回路的那一霎那,雪信啞着嗓子輕聲道,“我叫楊雪信。”
鬼怪的名字牽連着她們的生死,這一刻,她心甘情願把過去與将來一并交到他手裡。
因為他的一腔孤膽,她也願意賭一次。
那個遍尋無獲的渡口終于朝鐵手打開。
腳下的火一點一點燒上靈魂,他疼的額頭泛起細密的汗,嘴角卻往上揚起來。
黑焰灼傷靈魂,是走一步便下一層火海的痛。它燒起來,是想燒到皮焦骨爛,燒到失去神志,燒到其上的生靈心生怨憎。
這火并不痛在雪信身上,她卻痛的受不了。
她抱緊了鐵手的脖頸,想求饒、想哀叫。
她透過漆黑的火海,看向那雙冷漠無波的眼,心中燃起的怨與恨,頃刻間便引動了舊日裡殘留的怨結。
無數個畫面迅速在鐵手面前輪回流轉,過往與灼痛一齊翻卷而來。
……
一根細白稚嫩的手指戳破窗紙,呼嘯的寒風驟吹進來,一粒雪濡濕了指尖,好冷。
她收回凍的通紅的手,踮起腳尖,透過那一小個窗洞往外看,看外面飄飛的薄雪。
院裡寂靜無聲,甚至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氣,好在隔壁院落裡有一些鮮活的歡笑聲順着牆根零碎地灑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