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滿癡了好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幾乎聲嘶力竭,也像哭,肝腸寸斷。
無常三人面面相觑,退出門去,去收拾殘局。
阿滿笑累了,哭累了,呆呆地坐着。她明白了,為什麼王妃突然會對自己如此殷勤----煙微的話她聽見了;她能活到今天,是因為王妃想要這個孩子,然後殺她滅口,這樣既有了孩子,世界上也沒了她這個時刻昭示景王污點的人;她明白了,景王最後的那個背影就是他留給她最後的一面。
這就是她深愛的景王啊,始于春日中的溫柔笑顔。
阿滿靠倒在肮髒的牆壁上,回憶起那個她深愛的男人的背影漸漸遠去,絕望心痛之餘突然覺得從心底裡幽幽地松了一口氣,她意識到自己在這種時候産生這樣的感覺很不可思議,警醒地把她從崩潰的情緒中拔 出來,再細細地在心中确定,的确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
阿滿感到難以置信,但是她向來覺得自己的心是最不會欺騙自己的,看到他的絕情抛棄為何自己會是這樣念頭,這樣一想,她不禁又問了一句,自己所為的深愛,究竟是什麼?
阿滿呆呆地跪在那裡。
已經到了正月,不知從哪裡來的小風吹開阿滿額前的亂發,冷意讓她瞬間清醒過來,有些受不住,但又有種讓人難據的爽快。她靜靜地跪坐着,靜靜地想。
月上中天的時候,阿滿終于不得不承認,那不算深愛,甚至不算感情,這隻是自己對富貴的仰望而自我迷惑出來的幻景。她終于正視自己曾出現過無數次的念頭:她愛看穿着蟒袍華服的李慈煥,愛看高貴驕傲的李慈煥,若他是街邊的乞兒,即便是一樣的樣貌,也未見得有多讓人迷戀。她愛的是他的富貴,是富貴權勢堆砌起來的所謂氣度風華,她那般辛苦也是為了從他身上得到一些,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從容優雅,正因為她求的是他的富貴,她的好日子都是李慈煥給的,才會讓她如此難以割舍,難以放手,才會讓她這樣卑賤卑微。從前是身份的卑賤,之後便是丢棄尊嚴的卑賤啊!阿滿想到這裡,再難以忍受自己的自甘輕賤和毫不自愛,再難以忍受當初在人前的那樣奴顔婢膝,她的尊嚴,在這一場感情裡,被踐踏得如同爛泥,最可恨的這踩出第一腳的竟然是自己!阿滿的熱淚奪眶而出,順腮落下,滾燙的淚水一滴一滴敲在她裸露的胳膊上,本就凍僵的皮肉一下一下痛徹心扉。
回過頭來再一想,那自己對李慈煥有幾分真心,李慈煥對自己又有幾分?在這種時候,阿滿再難以欺騙自己,細細地回想當初,自己對李慈煥做的事在做時便是去做了,隻想着應該如此,心裡沒有念頭,隻覺得如木魚一樣空空作響。想到這裡阿滿竟然笑了。她想透了這些,但還是心存一絲僥幸,免不了再想想李慈煥對自己,或許隻是一個類似小貓小狗的玩意兒,從未放在心上。
阿滿突然想起念私塾時老師教過自己的一句話:“無欲則剛。”
自己對李慈煥的欲念太多太深,才會這樣委屈自賤;其實自己是知道在李慈煥那裡是瞧不起自己的,才會那樣失态地求索。将這一切掰拆開,看得清楚了,才明白為何自己會不斷提醒自己這是因為愛情。原來自己從開始就錯了,即便搭上了王爺,自己還是卑微的自己,還是那個自己也瞧不起的自己,站起來從來都是自己的事情,與旁人無關,攀附他人隻會讓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存在。一直苦苦追求的啊,竟然從頭就錯了!
阿滿猛然間又記起當初離開團城時,李慈煥欣喜出城時片刻的停頓,那時候自己想當然認為是他記起了自己,着實欣喜若狂,而此時再回頭琢磨出來,恐怕那一刻他就已經起了殺心,自己算什麼?隻是一個妨礙他高貴名聲的臭蟲罷了!想到這裡,阿滿不由得放聲大笑,眼裡擎滿了淚水。
自剜瘡疤真疼,可阿滿在此刻忽然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清醒,充滿了力量,她不再是匍匐在地上祈求垂憐的那個貪婪糊塗的女人,而是一個洞悉真心的能自己立于天地間的人。
這一刻,阿滿倏然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活和坦然。
阿滿從牆壁上直起身,挺直了腰背,長久未有活動的肌肉感到一陣松快和舒展,阿滿眼裡再沒有淚水湧出,她輕輕舒了一口氣,眉目也舒展開,原來這才是最好的,她笑了一笑,原來讓自己的心快樂滿足這樣容易。可惜明白得太晚,阿滿遺憾地望了望四下,漆黑的屋中平靜安甯,清冽的寒風将房中血腥味和藥味混雜的古怪味道也吹散了許多。阿滿從窗子裡看到了天邊幾點明星,外面的天地真大,在這孤夜裡,阿滿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世上隻有她一個人,雖然依舊是孤獨的,但是立在這黑暗中,她卻毫不害怕,一個人站在這裡也挺好。
靜默了許久,阿滿輕輕歎了一口氣:“可惜晚了啊。”
天上飄飄搖搖下起了小雪。
冬天總是讓阿滿覺得很幹淨,冷冷的天,什麼都是冷靜而潔淨的。方才的混亂打翻了她的首飾盒,珠翠滿地,那支鳳凰步搖掉落在一灘血污裡,阿滿沒有伸手去拾,反而撿起旁邊木钗----那是她父親親手為他作的小玩意兒。
“爹娘!女兒不孝!”阿滿便在這樣的冬夜裡用一根粗鈍的木钗插進了自己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