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我這人。”阿滿等無常也進來,轉身關門,恰好看見一身錦袍。
無常也瞧見了,冷哼了一聲。
二人對坐飲茶。
“是景王啊,我們還能多活幾日了,看這情形。”無常說。
“好事啊。”阿滿說。
看來這位新皇倒有些趣味,竟讓李慈煥重遊故地,又來了鶴園,不過這回跟着他的是一個老太監。
阿滿跟着無常三人兀自在庫房後逍遙,李慈煥主仆二人已無暇顧及其他。新皇登基,他們沒了翻身的機會,這下跟阿滿一樣了,都是囚徒。團城裡沒了守衛----整個景王府都成了個大囚籠,沒必要再在裡面添派人手。
這兩撥人便在這方寸之地互不幹涉地磋磨。
從夏到秋,秋老虎越發厲害。
李慈煥熱得受不了,在露天睡了兩夜,清晨睜開眼忽然看到了牆角開着一朵小黃花,他恍然回想起一個叫阿滿的女子。記起她可笑的安慰,卑微的侍奉,還有仰望和崇敬。他在秋夜受了寒,病中難免脆弱,在失去一切後,終于記起了曾經在這裡的那段時光,不過也隻是片段,不斷回想補充,終于感受到曾經有個女子那般的愛戀自己,那般委屈低低地迷戀着自己,這份真情是多麼難得。可惜自己當時年少輕狂,擁有得太多,沒有回過頭看一看,來珍視這份真心。李慈煥認識到這一點,感到些許懊悔,其實自己是還是可以保全她的。
李慈煥自傷于舊情,人生遭際的變幻無常,物是人非懊悔難當,再回首看一些事情,有了很多不同的看法。李慈煥還常常會想,若是回到當初會如何,可他也知道,當初是不可能回去的,自己的出路隻有一條,不知到底是哪樁觸動心腸,痛哭起來。
秋燥夜寒,李慈煥心病難舒,病體漸沉,又熱的受不住,整夜難眠,幹幹熬着,躺在床上,水米難進。不分晝夜呆呆地抱着一隻破了半邊的空瓷罐,罐裡的花草已經在别處紮根茂盛。
如此延挨了半月,老太監送完了直搖頭的大夫,立在門外。望着遠處金碧輝煌的皇家庭院,心中也不免一陣悲涼,擡首望見一團陰雲從天邊遠遠地飄過來。
“哎,又要下雨了……”老太監立在檐下看雲。
不一會兒天便陰了,平地刮起一陣涼風,天上的烏雲走得更快,片刻便把整個天光都遮了去。
雲越卷越多,厚厚地積壓在頭頂上,亂風漸起。
老太監沒話找話:“這不知要下多大一場雨……”
他話音剛落,悶壓了半日的濃雲中終于劈下一道閃電,過了好半會悶雷才從天邊緩緩滾來,就像遠遠行來的車輪聲,越來越大,最後一聲炸響,竟把卧在床上的李慈煥驚吓得睜開了眼。緊接着大雨就像天瓢舀出的水,嘩嘩往下傾倒。落得仿佛天地間隻剩狂雨和轟隆隆的雨聲。
老太監往回躲,回頭驚見半月未睜眼的李慈煥竟然自己撐起半邊身子,坐了起來。
又是一道閃電,把黑昏的屋裡照的慘白白的一亮。恰好照出李慈煥的神色----灰敗的氣色蒙在那張枯萎的臉上,隻餘那雙漆黑的眸子亮的刺人。老太監喚了兩聲,李慈煥沒甚反應,有紅的血從李慈煥嘴角裡流出來。
慌得老太監連退兩步,抖抖索索喊着:“來人,來人啊!”
天上接連的滾雷,把老太監尖刺的呼喊聲壓蓋過去。
李慈煥赤足走下床,一雙眼直勾勾望着門外的風雨,失魂地走過去。瘦得不見肉的身子在寬大的衣裳裡經風一吹,仿佛其中隻餘一副枯骨。
老太監回過神,吓壞了,一時忘了稱呼,連連叫道:“殿下,殿下……”李慈煥走這幾步仿佛費了許多力氣,臉上泛起潮紅,掙脫開老太監的攙扶,撐扶在門邊,翹首望向天邊。
在斑駁的宮牆外,遠處的重山金殿在雨霧陰雲中更顯綿薄雄偉。
老太監心裡着急,喊不來人,又不敢離開,隻緊緊地看住李慈煥要幹什麼。
雨大得連風都吹不散,直咄咄地往地上砸,濺起的雨霧漫過人高。老太監在一邊虛扶着李慈煥,一邊細細看着李慈煥,心中不禁滋味百般:方才二十歲的身軀,蒼老幹枯得像棵老樹,脊背已經撐不直了,就那麼佝着脖頸,神情有些癡迷又有些狂悖地望着雨中的宮牆,口中喃喃念着什麼。可惜雨聲太大,老太監聽不真切。
又是一聲悶雷從天邊滾落,行到這團城之上,陡然炸開,震得地都顫動。老太監吓得一跳,不禁後退了兩步。
李慈煥卻一徑往前,口裡聲音大了:“洲兒……”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竟使出全部力氣沖着雨中嘶喊起來:“若有來世,我要殺了你,把你碎屍萬段,李慈煊,你等着,我不會放過你!”說完這幾句,李慈煥突然沖進了瓢潑大雨裡,瞬間便侵入漫過人高的雨霧中。
“化身惡鬼我也不會放過你,我詛咒你,詛咒你的萬世江山!”李慈煥怨毒的聲音瞬間便被狂雨狠狠砸落,湮滅在一片如天泣的轟鳴悲恸中。
等老太監從震驚中醒過來,才發現雨幕裡已不見了李慈煥的身影----這位從前的景王殿下,已倒在急雨中,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