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因為阿滿的老實,明間裡空出來個位置,一番明争暗鬥,竟然莫名其妙落到她頭上。這是養心殿裡更進一層的差事了,在養心殿裡的頭一份,那在宮裡更是頭一份了。
交接的人隻告訴她職責是守門,阿滿蒙頭蒙腦地想問詳細點,都不知道怎麼問,隻得吃一截蘿蔔擦一截,幹着看。
她當值的第一天,清早晴空萬裡,日頭上來,正好對着臉,也不好亂動,隻能硬着頭皮頂着太陽曬,曬得她頭皮發燙,臉皮都火辣辣的。轉眼又來一陣雷雨,阿滿都快把身體嵌進門縫裡了,狂風驟雨還是把她澆了個透心涼,既然避無可避,阿滿也就認命地靠着門柱,舉着腦袋看雨,風一陣一陣把雨水吹到她身上,就跟一波一波海浪迎頭撫來,趁着夏日也挺惬意,就是頭發都濕透了,沿着鬓角往下滴水,阿滿聽屋裡還讨論的熱鬧,一時半會兒沒有完結的意思,伸出手,去接水玩。
正不亦樂乎的時候,順來正好過來瞧見了,他看着阿滿也不說話。
順來也是常遇的徒弟,在承乾宮當差,偶爾來養心殿。
阿滿趕緊立好規矩。
順來問:“裡面什麼時候完?”
阿滿說:“我也不知道啊,都大概有半個時辰了。”
順來又看了她一眼,說:“你去換身衣裳,等會子主子出來瞧見不好。”
阿滿暗左右看看,說:“算了,都快換班了,不差這一會兒。多謝公公。”
順來不禁又看了她一眼。
阿滿有點兒怕順來,常遇帶順字的徒弟她都有點兒怵,人倒不壞,但是就有那麼點兒說不上來的不對勁兒。不巧的是,她交班回去的時候正好碰見常遇的大徒弟順寶來找順來,見阿滿落湯雞似的,吃了一驚,看得阿滿滿臉臊紅。
順寶見阿滿走遠了,脖子還沒扭回來,問身後的順來:“她這勾搭誰呢?”等了半天才想起來身後的是二師弟順來,而不是诙諧的小師弟德順,說:“這女人就一掃把星。”
順來睨了他一眼。
“不是麼?好容易跟着寶來大師哥去辦趟差,才剛嘗出點兒味兒,就因為她,砸了差事,被師父又一頓好打,又窩回這兒了。吃到嘴裡的又吐出來。”順寶咬牙切齒。
“是你辦事不仔細,你跟寶來就正好湊成一對‘二寶’,怨得了誰?若不是師父,你們這會兒應該跟寶來在底下手拉手跳房子呢。”順來說。
“你!”順寶氣得咬牙切齒,想起主子都在明間,壓低嗓子朝順來吼:“你小子就是欠揍!”
“你又揍不赢,說不過也打不過。”順來輕蔑地看了順寶一眼。
氣得順寶捏着拳頭捧心痛苦狀。
“我跟寶來就是賭色子,也不會跳什麼鬼房子。”順寶思路向來清奇。
“師父當年怎麼會收你?”順來最後補了一句。
直接把順寶打擊地抱柱撞頭。他們師兄弟在一起經常這樣戲耍,順寶雖然被順來擠兌,但也覺着有滋有味,這撞頭一時失了控制,突然撞出一聲大響,恰巧雨聲漸息,屋裡應該也聽見了,突然安靜下來。
常遇開門出來,看見順來稍稍愣了一下,想起今兒是初十,每旬皇上都要召見順來,問問承乾宮的情形。
其實承乾宮隻剩了兩個宮女和兩個太監。
他見順寶還抱着柱子,心恨這倆徒兒禦前都敢鬧,咬牙扇了順寶的腦門。
順來喊了聲:“師父。”
常遇點頭算是答應,轉身又要進去,被順來拉住。
常遇邁着一隻腳問:“急事?”
“恩。”
常遇卻沒等到下文,翻眼看了順來一眼,稍微躊躇了下,說:“裡面在議軍務,應該差不多了,等人出來,你就進去。”
順來拉住常遇說:“師父,才剛那個是梁阿滿嗎?”
常遇扭頭,見順寶知機地回避了,反問順來:“怎麼?”
“就覺着是個有福之人。”順來一笑。
常遇一直摸不透自己這個二徒弟,看了他好一會兒。順來從容站在他面前,身姿挺拔,嘴角含笑,眉眼舒展,換身衣服就是一貴胄公子。可這孩子卻是地地道道的苦出身,餓死了爹媽,當街自賣時被常遇救下。說起來他是跟着常遇最久的,但常遇一直對他親近不起來,這是一種說起來很微妙的感覺,這孩子他拿捏不住。宮裡當差哪有長盛不衰的,他這裡成了太監裡的頭一個,可還有那麼多人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得有自己的勢力。于是他收了三個徒弟,讓徒弟們自己選路子的時候,這個老二卻選了人去殿空的承乾宮。常遇勸過老二換個地方,也問過原因,但老二不說,堅決要去。沒想到如今在宮内能一人行走的,每月能獲得皇帝單獨召見的就這個老二順來。他做師父的看漏了這一步,徒弟青出于藍了。
他看着徒弟笑容中有種隐隐的輕松之态,顯得越發從容灑脫。常遇腦中一個念頭閃過,莫非,順來看中了阿滿?
這個夏天的午後,常遇突然意識到,在他以為很平常的這一天裡,這一刻,或許順來的選擇會影響到将來宮内勢力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