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實看不到頭,白濯羽心想。
如果江冷音參與了太守的某些謀劃,那麼如果太守不死,江冷音帶着這麼多秘密活不了太久,等事情辦完,定然是要被滅口的。她沒有其他結局。
“我時常羨慕那些沒進城的剩下五千人。北狄到來之時,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必死無疑。可當時天樞出現,如神明降臨。天樞帶領他們攻下了北鬥鎮,有了如今的北鬥營。我父母本該在北鬥鎮過上幸福的日子,可是……”江冷音落淚道。
白濯羽對她心疼不已。若是江冷音是那個内鬼,幫忙殺掉了顔太守,白濯羽會覺得大快人心。
可她并不是,因為她一個月前就離開了顔府。木片被送進顔家的時候,江冷音根本不在現場。白濯羽為此遺憾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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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之戰同樣是白濯羽的噩夢。
八位掌門與武林盟主歃血為盟,共立誓言,誅胡虜,戍邊關,九死不悔。第二天,八大門派弟子與兵卒浩浩蕩蕩地奔赴北境戰場。
一個月後,八大門派全軍覆沒,七位掌門陣亡,一位掌門瘋癫。除少數被俘者外,無人生還。
白濯羽不記得戰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隻記得自己在橫無際涯的荒野中聲嘶力竭地哭喊,腳踩着一片一片看不見邊的屍體,滿地是血,滿身是血,滿手是血。
她感覺到天旋地轉,天空碎裂崩塌,向她傾壓下來,壓碎了她的骨骼,碾出她的血肉。
為了保護她,頭腦将這段記憶銷毀殆盡。
再睜開眼時,她被俘虜,關在北狄的鐵牢。盟主被關在她的隔壁。她看見自己的師父出現在地牢,被挑斷了手腳筋,武功全廢,奄奄一息。
師父神智失常,說不出話來。他每天躺在破草堆裡,時而痛哭,時而癫笑。他手腳皆斷,站不起身來,給他送的飯他無法送進口中去,隻能用嘴叼着碗,赫赫盟主活得如狗一般。時而打翻了碗,然後他就刺笑着滿地打滾,把飯菜肮髒地滾上一身。
師父每天哭笑之餘,便是木讷地喃喃:“八大門派有叛徒。八大門派有叛徒。八大門派有叛徒。”
白濯羽第一次感覺到,人死了比活着幸福多了。她嫉妒死在戰場上的父母和兩個哥哥,嫉妒那些已經被築成京觀的師兄師姐,嫉妒他們死去了便無知無覺,卻留下活人承擔這些無法承擔的痛。
直到朝廷将十一個郡割讓給北狄,戰事結束。北狄鐵牢裡的俘虜過多,北狄人無暇看管,便雇了賣國賊來當獄卒。
人在折磨自己同胞的時候往往能發揮難以想象的創造力。每天都有人被殺,每天都有人受折磨,每天也有人逃跑。誰也不知道那些跑出去的人是死是活。
在牢裡被關幾個月後,白濯羽被安排為北狄修築新城牆。她搬着石頭走在軟爛的土地,敏銳的嗅覺能幫她辨認出來每一步踩在誰的屍體之上。
在接觸外面的世界時,她聽聞,八大門派沒有參戰的極少數留守弟子聯合起來,傾盡所有力量,在中州某郡建起了一座城池,名号“遺珠城”。
僅存的滄海遺珠,都在其間。
師父知道此事後,久違地沉默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清明。他将一枚令牌交到白濯羽手中,道:“濯羽,逃出去,去遺珠城。為了我,為了整個武林。隻有你有資格做新的掌門,隻有你有資格重振江湖,隻有你能做到。”
白濯羽流淚,搖頭:“師父,我要帶你一起走。”
“濯羽,你認不認我這個師父,認不認我這個盟主?”師父問道。
“認。”
“那就記住,我死了。我命令你:告訴所有人我死了,别帶我走,也别想着回來找我。”師父微微擡頭,躺在發黴的幹草中,目光灼灼,“武林規矩你懂得,舊盟主不死,新盟主不立。若是我活着,便沒有人信服你。”
白濯羽不應,隻搖頭。
“逆徒!我忍辱偷生,是為了有一天知道究竟誰是那叛徒——你若不應,難道是逼我當場自盡給你看?!”師父怒道。
白濯羽垂淚,哭得顫抖。
“——第十九代武林盟主白濯羽,接令!”
白濯羽接過令牌,跪地叩首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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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回憶中緩過神來,白濯羽突然覺得哪裡不對。
北狄人将白濯羽和淩盟主關押一年,拼命折磨他們,也沒有将他們殺害。就是因為北狄人認為有一天可以拿他們當籌碼,和中原武林談判。
他們在北狄人心中,尚且不算一文不值。
按理來說,太守若是挾持了她父母為質要挾她做事,應該保證她父母的安全才是。
——可為何,江冷音的父母竟會活活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