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亂、瘟疫、饑荒的亂世,這樣的年代裡,人命是最最不值錢的。死個人就像死隻雞,一蹬腿就算完事。
隻要有一口食物,隻要有一口水,隻要能活下去。一切理想、尊嚴、榮辱,在生死面前都不作數。
可這一百多号江湖人,定然不是輕易被抓過來的。他們應當是受到了某些欺騙,而且是非常精明的、讓所有人深信不疑的欺騙。
或許承諾帶他們找尋下落不明的同門,或許承諾他們找到神兵向北狄複仇,或許承諾他們尋求至高神藥救死扶傷……
總之,太守找到了他們最想要的,用了一個非常精彩的幌子将衆人騙來。這一百多号人對他深信不疑,滿懷期待,至死才明白這是一場騙局。
死去的同門化作了密室裡冰冷的骸骨,活着的人承擔活下來的苦痛。
這些無家可歸的女孩,她們日日夜夜飽受欺淩禁锢和侮辱,她們全部的血與淚,都化作了太守墳墓中一件件鎏金的車馬陪葬。她們一生的痛苦都沒有代價。
或許江冷音一開始也一直以為那賬本隻是個普通的馬匹走私交易,然後有一天突然發現了這些事情。
她拒絕再為虎作伥,而太守以她父母的性命相逼。
江家滿門忠烈,她的父母甯可絕食而死,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助纣為虐,成為奸惡之人的幫兇。
于是他們不食周粟,變成了亂墳堆中無處埋葬的兩具腐朽骸骨。
唯有一事讓白濯羽不解。
銀紗樓的女子們都是在戰亂中受騙才淪落此地,身不由己。既然此時太守已死,城中大亂,連看守她們的守軍也不在。
為何銀紗樓的姑娘們不趁亂逃出,反而繼續在此若無其事地開張?
此時莊靜融正靜默地倚在桌案前。她難得安閑,神情慵懶,又給自己續上了一杯茶水。
但她似乎有意瞟向門外,又回頭瞄了兩眼自己的沙漏,似是等待什麼時刻的到來。
“不知莊護法,今日這好戲,唱的是哪一出啊?”白濯羽笑道。
莊靜融将閣樓的簾子拉開,向下看着樓下仍在喧鬧着的,豪擲千金買酒的達官顯貴們。
那些人摟抱摸索着樓中的女孩,豪橫地四處砸錢,唾沫橫飛地吵嚷着不堪入耳的肮髒話。在這一年一個個肮髒腐穢的日日夜夜裡,這樣的戲碼一遍遍重複着上演。
莊靜融注視着在脂粉中迷醉的人群,轉回身來,疏懶地道一句:“唱一出‘雄赳赳頭踏數行,鬧攘攘跟随的在兩廂。’”
“那護法便是要‘驟馬如流水,掣劍似秋霜’?”白濯羽心下了然,會心一笑。
這是趙氏孤兒最後一折的唱詞,趙武全家被戮,最後複仇歸來,将屠岸賈斷首開膛,報仇雪恨。
想來,銀紗樓衆人不走,便是要在太守死後,讓所有曾經欺淩壓迫過她們的人血債血償。
銀紗樓一案,并不是太守一人所為。郡中的各位達官顯貴皆是幫兇。那賬本記載得很詳細,所有在此事中參與分紅的人員都被記錄上了名字,鐵證如山。
“确實是好戲,不知由哪位名角來唱?”白濯羽笑問道。
“這名角在戲台上風頭已盛,也該讓新人嶄露頭角了。”莊靜融柔和地看着銀紗樓的衆位姑娘,露出驕傲的笑意來。
那賬本上的“汗血寶馬”,應該就是莊靜融。她這一年裡在江湖銷聲匿迹,恐怕就是被穿了琵琶骨,鎖住雙腳,困在地牢之中。
白濯羽之前一直有這個猜測,但是不明白若是那被縛的是莊靜融,為何她還能使出武力,還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殺掉太守。
但是與剛剛那持刀女孩交手以後,她明白了緣由。
那持刀女孩将一身的内力都灌注給了莊靜融。不僅僅是她,整個銀紗樓的所有人都将自己的内力注入給她。即使廢掉自己功力,也在所不惜。
因為莊靜融是她們所有人中,最有希望帶領大家逃出生天的一個。
得了五十三個人的畢生功力,身受重傷的莊靜融得以在日夜折磨後痊愈恢複,逃出生天。
她确實兌現了承諾。她從暗無天日的地牢中逃出去,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以極其引人注目的形式完成了對太守的複仇。
她是銀紗樓的領袖,首惡由他來誅。剩下的從犯,就交給其餘的受害之人。
“所以護法請我來,也是為了捧紅你手裡的角兒?”白濯羽輕笑。
莊靜融懶散地用開水燙了幾次茶杯,漫不經心道:“要是換一年前,今日這戲,全江湖少說也有幾千人來捧場。不過我不在乎,再好的戲也有不叫座的時候。這場戲,四位客人足矣。”
她說的四位客人,正是她此前“擺酒迎客”的客。
四位客人中,最重要的一位便是喝了風花雪月中“風”字的白濯羽。
在确定了新盟主可以輔佐之後,莊靜融便需要有人見證這一切。
在舊武林崩塌、新武林重建之際,需要武林盟主在場。理解她們的無奈,洗刷她們的冤屈,向新建的秩序解釋她們所做的所有事情。
“你就當,寫下這最好戲本的人,想要邀請最好的看官。”
莊靜融似笑非笑,眼中的光若明若暗。
那風花雪月四杯酒,便是這舞榭歌台對盟主的酬賓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