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濯羽提着烙鐵棍,死死盯着雲容章。此時雲容章緊緊握着烙鐵棍子的下端,手掌已經被燙紅流血。白濯羽試圖将鐵棍往回收,卻如何抓也抓不動。
此時此刻,她卻突然有種丢盔棄甲的沖動。與之相反的是,她發現雲容章眼中的光卻越來越灼熱。
雲容章到底有什麼理由不交代他的同謀?為什麼甯可接受這番拷打也不交代實情?
明明他不說,莊靜融也可以通過他的脈搏判斷事情的真相;明明他的同謀是朝廷,根本不需要任何隐藏;明明即使他扛過了一道有一道刑罰,朝廷也不會看見,不會給他任何表彰。
白濯羽冷冷盯着他,看見雲容章在楚楚可憐的凄慘底色之下,竟然萌生出一絲勝券在握的底氣。
她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從始至終,雲容章一直如此。越是痛苦,便越是要站在白濯羽的角度想她所想;越是委屈,便越要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吞,一言不發;越是愛戀,便越是要以退為進,引誘她覺悟,等待她表明心意……
——讓白濯羽以為自己在主導一切推動一切,實際上早就入他彀中。
用這些令人不齒的算計與難以忍受的疼痛,換取白濯羽的飽含愛意的匆匆一瞥。
她感覺二人此時此刻正在刀劍相抗,進行一場曠世決鬥。白濯羽越是對他糾結難舍,越是給予他傷痕,便越是在這場對抗中敗落下風,一步步後退。而雲容章越是如此便越是向前,咬着牙流着血,卻急不可耐地對她說再來一些。
好像白濯羽所有的錐心刺骨的痛苦,為他流出的每一滴眼淚,打在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痕,都會化作支撐他興奮的養料。
隻要看見白濯羽眼中的的一絲悲憫,就算作他的勝利。
進一步說,如果能死在白濯羽手中,那便能在她心中刻下一道永遠的痕迹,無法磨滅,無法消除,成為她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隐痛。
他要以這樣的方式被她記住,讓她永遠記住她曾那樣熱烈地被愛,又如此猝不及防地殺掉她的愛人。
如此狡猾,如此惡劣。
雲容章看見了白濯羽眼中轉瞬即逝的猶豫,就像久處深淵之人遠遠看見了一點點微弱的光,露出滿足的笑意。
“兼兼,你怎麼不動手啊?”雲容章的語氣中帶了三分挑釁,仰起頭來,露出脖頸上明晃晃的紅痕,“你說——烙在這裡好不好?你賜給我的印記,該由你親自收回,這很公平。”
盯着那一道尚未消去的紅痕,白濯羽一時之間宛如丢盔卸甲了一般,又急又惱。她雙手死死攥住烙鐵的手柄,冷汗從手心之中湧出。
能否問出口供似乎已經不再重要,白濯羽大腦一片空白,隻知道自己決不能落了下風。主導這場審訊的人必須是她,也隻能是她。
她知道自己需要冷靜,她知道自己不管在什麼場合都不會輸。
她微微俯下身去,單膝跪地,平視雲容章,死死盯着他看,左手攥緊他的肩膀,質問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
“我從沒如此覺得。我隻覺得,若是白盟主能親自對我動手,我這罪人,自然是甘之如饴。”雲容章刻意地别過頭去,似是在躲避,又微微偏回頭來看,雙眼中帶了一絲難以言明的複雜情愫。
白濯羽捏緊了雲容章的下颌,毫不留情地将他的頭狠狠掰過來。她那慣常用刀的手手勁很大,在雲容章的下颌處留下兩塊指印。她強勢地靠近雲容章,用充滿殺意的眼神與他對視,宣示自己不容侵犯的主權。
“雲師兄,這可是你求我的,不是我強迫你的,你不要後悔。”白濯羽咬着牙,幾乎是從牙縫當中擠出這樣幾個字。
她捏住雲容章左肩的手沒有放開,二人的臉幾乎隻有一寸之遙,白濯羽能感受到他的氣息緩緩吐在自己的脖頸上,急促中帶了幾分灼熱。那道紅痕就在她的手旁。如果此時雲容章願意微微偏頭,那麼便可以正好吻上白濯羽的嘴唇。
但是他沒有。他隻是怔怔注視那塊烙鐵,如不知疼痛的癡人不計後果地伸出手去火中取栗。
既然如此,那師兄,别怪我無情。
白濯羽的右手緊緊握着烙鐵,将那燒紅的鐵塊狠狠壓在雲容章的脖頸上。
她沒有閉上雙眼。因為她知道,作為一個合格的江湖人,要做到的第一條便是,敢于正眼去看自己手中的獵物。
烙鐵覆蓋住紅痕的一瞬間,白濯羽便聽見雲容章的喉嚨中發出嘶啞的低吟和輕叫。她聞到了一陣焦糊的氣味,然後又看見雲容章不受控制地顫抖着,深黑的雙眼中刹那間蒙上水霧又在瞬息之間有淚流出。
他的汗水打濕了頭發,一绺一绺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額頭上的冷汗順着臉頰流下,一滴一滴砸在白濯羽的臉上。他擡起頭來注視白濯羽,眼淚從眼角處不斷滑落,嘴唇灰白,臉色蒼白如紙。
他在最為痛苦的那一瞬間,下意識地抱住白濯羽,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白濯羽感覺到肩膀處傳來劇痛,但是她清楚那不及雲容章痛楚的萬一。她感覺雲容章在自己懷中瘋狂地顫抖,臉頰格外滾燙,如何擁抱也難以平息。
她将烙鐵丢在一邊,看見雲容章的脖頸處已經浮現出一小塊燒灼的痕迹。沒有流血,但傷痕中心處已經變得焦黑失色,泛起的紅暈從傷處開始蔓延,一直紅到整個脖頸和臉頰。
那不久前溫情缱绻的紅痕就這樣被刻骨銘心的傷痕取代,再也找不到一點留下來的證明。
這是她留下來的痕迹,烙刻在雲容章的身體上,永生永世無法磨滅。
白濯羽做完這一切,心中卻沒有想象中的痛苦,唯有無盡的甯靜和解脫。
這麼久,這份交織的愛恨已經折磨了他們這麼久,是時候到了終止的時刻。将本就不該存在的愛意抹去,隻剩下對彼此的恨,便足夠了。
白濯羽不想再讓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存,磨鈍自己手中的刀。
她的亂雪刀必須所向披靡,永遠在任何時刻可以毫不猶豫地指向任何人。
我親手将你送進刑房,親口下令打斷你的雙腿,親自動手将烙鐵印在你的身上——如此種種,還不夠你恨我一生麼?
白濯羽萬分冷靜,将虛弱着顫抖的雲容章從自己懷中推開。雲容章似是失去了大半意識一般,軟綿綿地倒在鋪滿了柴草的地上,因痛楚而産生的生理淚水一顆一顆不斷湧出。他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見血,但身上已經幾乎找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肉。
但是雲容章隻是緩緩用手肘撐着地,一點一點爬起來,又虛弱地倒在地上。
“現在可以說,你到底為什麼殺了顔公子麼?”白濯羽站在原處,背對着雲容章,沒有正視他一眼。
雲容章的手指下意識地去碰被燒壞的脖頸,但是手指剛一碰到傷處,就瑟縮着收回,隻能抓緊自己的手臂,在小臂上抓出一道道暗紅的血痕。
“就是你想的那樣,我是朝廷派來的細作,我是流落在外的皇子,你想讓我招什麼……我什麼罪都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