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融,我問你。”白濯羽坐在北巷門口的石階上,看着往來紛擾的遊人,心情沉重,語氣悲傷,“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有一天,你知道自己可能活不太久了,你有什麼想法麼?”
白濯羽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過一年。
她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如果讓全武林知道了這件事,那麼對大家的士氣肯定是極大的打擊”,但是她馬上又意識到,她下意識想到的“大家”,根本不知身在何處,是死是活。
但白濯羽不敢告訴任何人,隻能死死藏在心裡。
從前師父教了她太多東西,但是從來沒有教育過她如何面對死亡。很顯然,師父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意外過于突然,在意外降臨之前,所有人都認為自己來日方長。
莊靜融聞言,微微向白濯羽瞟了一眼,警惕道:“你今天不大對勁。你不是會想這種問題的人。是不是受刺激了?沒事……遺珠城沒找到,但它總該存在,我們去找四皇子……”
白濯羽苦笑着打斷,做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道:“我沒事,我這不就是想和你……讨論讨論人生麼。
“這樣啊,那就讨論。”莊靜融半信半疑,但仍是順着話茬繼續,“你剛剛說‘命不久矣’,是多久?”
“大概,也許,可能,一年……?”白濯羽試探着道。
莊靜融聞言卻突然忍俊不禁,似是覺得這問題很滑稽,臉上露出了難掩的笑意。
“對我們殺手而言,一年可不算命不久矣,算高壽了。”莊靜融笑道,“我這麼和你說,從前我在殘月閣的時候,很少承諾一個月以後的事情。因為我知道自己朝不保夕,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也難定。對我們來說,每一天都當成忌日來過的。”
白濯羽默然無聲,覺得莊靜融的話甚有道理,卻不想附和。
她向來敬佩那些快意恩仇的刺客,到人間一趟,能夠超然地将生老病死視作和吃飯一樣尋常的事情。
但對白濯羽這等俗人而言,死生亦大矣。
她盯着自己的手腕,那裡流淌的石榴汁剛被她咬牙洗掉,那黏膩的觸感仍然在她的手腕間蔓延,令人感到惡心。
她一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慢慢開始恐懼一切,開始害怕水,無法進食無法飲水,會死得極其狼狽,她就感到萬分恐懼與痛苦。
她想,她并不害怕死本身。但她害怕死得遺憾,害怕自己在心願沒完成的時候草草死去,害怕再也沒有人能繼承她的意志。
“那這麼說,凡是你承諾的,一個月以後的事情,都不作數?”白濯羽擡眼問道,想将話題從沉重的地方拉回來。
“可以這麼說。怎麼,難道我承諾過你什麼,你要抓出來錯處?”莊靜融湊近問道,語氣仍是慣常的輕佻。白濯羽很羨慕她的穩定情緒。
“你承諾過要輔佐我,要讓我看到武林重建的一天。”白濯羽道。
莊靜融突然笑了,點了點白濯羽的臉,用無賴的語氣道:“我是說過讓你看見,可沒說我要看呢。保不齊我活不到那一天了。”
白濯羽聞言臉色驟變,她本來心中就窩着一團火氣,聽到這話,更是不願再言,背過臉去。
莊靜融長歎了一口氣,自讨沒趣。她主動拉住白濯羽的手,柔聲哄道:“好了,是我胡說,該罰。但是我承諾過你一件事,确實沒有忘。”
“什麼事?”白濯羽擡起頭來。
“我之前和你說,等事情了結了,要帶你去吃酒。雖然現在遺珠城的事情出了些波折,但是這點小事也不能耽誤我們尋歡作樂。”莊靜融語氣嚴肅道。
“尋歡……作樂?”白濯羽隐約感覺到事情的不對。
“跟我走吧,今晚所有的花銷都記在我頭上,當我賠罪了。”莊靜融莞爾一笑,拉着白濯羽的手起身。
白濯羽将信将疑地站起身,心中有一絲猶疑,試探着問道:“尋什麼歡?作什麼樂?”
莊靜融仍然握着白濯羽的手,盯住她的眼睛,雙眼中露出意味不明卻不懷好意的神色,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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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濯羽被莊靜融拉到了一個高大的酒樓門前。這酒樓一派輝煌,比珑水城的任何一處建築都要氣派。在這一條街巷上,千門萬戶,蜂蝶流連;雕梁畫棟,樓台掩映,令人目不暇接。
白濯羽在此之前沒有遊曆下山過,沒有見過正常的酒樓什麼樣子。她上次見到類似的建築還是銀紗樓。
但是銀紗樓狹小逼仄,門窗都被鐵條封死,雖然徹夜燈火通明,但是顯得陰森可怖。而此處則像是真正的尋歡作樂之地。
白濯羽擡頭看去,見到酒樓的門牌上寫着“南風”二字。她腦海中想到了南風知我意之類的風雅之句,卻沒有往後細想。
莊靜融卻輕車熟路地将門推開,将裝着碎銀的鼓鼓囊囊的錢袋抛給樓門口的小厮,指着白濯羽對那小厮道:“貴客,你們都給我好生服侍。”
那小厮滿臉堆笑,他掂了掂手中的銀兩,臉上卻露出一絲驚愕。他緩過神來,忙點頭道:“是是是,明白明白明白。”
入座後,那小厮立刻給白濯羽上了一桌好酒好菜,又給遠處的幾個小倌使了眼色。那幾個小倌各個美麗至極,秀色可餐。他們見狀立刻蜂擁到白濯羽身邊,言笑晏晏,不停倒酒。
莊靜融漫不經心地把玩酒杯,挑眉對白濯羽道:“實不相瞞,我早看出來了。雲容章死了之後你整個人病恹恹的,一直走不出來,還和我說那些要死要活的話。我知道你不認識幾個人,沒見過這大千世界,我今天便帶你見見。”
“啊?”白濯羽一愣。
原來莊靜融看出了她不對勁。但她并不知道這是因為白濯羽知道自己身患絕症,她還以為白濯羽仍然在沉浸在雲容章的死中走不出來。
莊靜融粲然一笑,向那些小倌使了個眼色,又晃了晃手中的錢袋。小倌們立刻會意,貼在白濯羽身邊。
小倌甲坐在白濯羽的左邊,用纖纖素手取了杯酒,湊到白濯羽唇邊,柔聲道:“姐姐,這是南城進貢的好酒一盅醉,不知道姐姐可願品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