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佑三年,大約是二十年前。
長樂鎮還是一個人口不多但欣欣向榮的小鎮。
那時正值安邦時期,邊境貿易頻繁,偏遠小鎮作為賀州城的中轉站也能跟着沾一點光。再加上長樂鎮地處關口,連接着西北的天塹,是個為數不多擁有耕地的邊陲小鎮,曾經出現了短暫的繁榮。
但鮮為人知的是,人們在這個地方中轉休憩時,常常聽說有個地方特别靈驗。
這個地方,就是位于長樂鎮西南方的風和觀。
風和觀看似是個無名小觀,但門面素淨簡樸,清雅幽居,已經占了二層樓高。
這天,風和觀的掌事人喬文山迎來了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一天。
他把一樓的大門禁閉,招呼着人上二樓來幫忙。隻見二樓的主卧圈上了帷帳,不時傳來喧嚣呼喊之聲。喬文山自己卻在走廊處,對着窗口望洋興歎。
喬文山一邊踱步一邊焦聲道:“伯祖父,我還是不放心哪。”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百歲老人,花白須髯,走路都不太穩當,還需要人攙扶。
這位老人是喬家的老壽星——喬鴻光,在家中乃至鎮中都很受尊敬。畢竟近百歲高齡,在哪裡都是新鮮事,更何況還是在這種偏遠之地,他的威望,可與仙人媲美。
但,準确地說,風和觀本身,就是個修仙養身的地方,甚至在當地頗有盛名。但無奈距離中原實在太遠,既不占人多,也不算世家仙門,修的東西還特别奇怪。
更主要的是,喬鴻光老先生脾氣特别怪,做事講究天時地利,尋常人沒有“緣分”他見都不見,更遑論傳授技藝培養人才了。于是乎,風和觀至今仍是喬家傳承,比起大家門派的開枝散葉,他們可謂是小門小衆,倒像是搞出了世襲。
喬鴻光老先生看着垂頭踱步的喬文山,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手還是顫顫巍巍的。
喬文山立刻跟過來:“伯祖父,你當真願意幫我了?”
喬鴻光歎氣,默默不語。随後叫了人來,把二樓走廊收拾了一番,還送上了書桌和筆墨。
是的,你沒看錯。這小門小戶的喬家不僅有個風和觀,連二樓都寬敞無比,還能看到樓下的風景。
隻見那百歲老人喘着粗氣坐定,看着樓下風景,卻見清風飄過、樹葉零星。
他揚起左手,一片在樓下飄零的黃葉瞬間就落入老人的手裡。
老人先前還是一副渾身不利索的模樣,可坐定後,這套動作行雲流水,遠觀起來不可不謂仙風道骨。
喬文山在旁邊眼神發亮:“快,伯祖父,快幫我占上。”
他所說的占上,便是占星問卦中的占星,喬鴻光這套占星法,便是取自季節物時,從變化中尋找規律,從而占蔔時運。
而老爺子最擅長的,便是看人的命途。他曾有套名言:“命途不止看星辰,更與周身環境氣運息息相關。”
風和觀來客多,大部分都是跟老爺子個人威望有關,賀州城内有一鄉紳曾多次拜訪老爺子,請他為自己的仕途占蔔,竟每一次都很準。那人便成了老爺子的忠實信徒,給他修了風和觀,他便舉家搬了進去,閉門不出。
喬鴻光老爺子本人能力強,不代表他能把自己所學傳承下去。
首先,他跟賀州城乃至王都元京的那些卦象流占星派一向不和,按他的話說叫聊不到一塊去。
其次他脾氣古怪,半生漂泊從未娶妻,而喬家竟也人丁凋零,喬鴻光現存唯一的親人還是自己幼弟的孫子——喬文山。
最後,喬鴻光本人并不愛傳授道法,他常挂在嘴邊的悟道就是讓自己的孫輩陪自己坐着,在窗邊聽一整天的雨,這事兒非常人所受得了。大家都忙着世俗的生計,誰有空陪他單單坐着。
于是乎到了喬文山這一代,幾乎是沒有什麼人有悟道的天性,旁支也大多散去别處發展,喬文山本人甚至被喬鴻光評為“天資愚鈍、不适修行。”
雖然他把風和觀交給了喬文山,但在喬文山眼裡,那隻是不得已而為之。
喬文山年輕時不愛信伯祖父嘴裡神神叨叨的這些東西,他發誓要入仕為官,或者成為一個商人來振興家業。年少時豪言壯志放出,身旁的親戚大多抱支持态度,說讓他出去闖闖。
當時滿桌興高采烈要為他送行,隻有喬鴻光沉默了半天,筷子掉落到未盛滿的酒杯裡,顫巍巍道:“喬家不宜入仕行商,與天道不合呀……”
喬文山差點當場翻了個白眼、被罵為目無尊長,他道:“伯祖父,您說話能不能提前一點說,我家當都收拾好了,就準備走了。”
畢竟那時,在年輕的喬文山心中,天道是個什麼東西?都城煙景、綠柳銀川、寶馬香車、世家功名,哪一個不比修道更有吸引力?
于是,喬文山頭也不回的向南方奔去,并沒有聽到伯祖父顫顫巍巍的下一句:“你若、若是違逆天道,會有損喬家……唉……”老頭子望着他的背影,直搖頭。
半生歸來,喬文山并沒有完成他年少時的目标,沒有考取功名,也沒有成為一個商人,甚至沒有賺到再建一個風和觀的錢,反而賠了喬家大半積蓄。
他隻能回鄉賦閑、坐在窗邊陪着老爺子聽雨,聲音和窗外的風一樣輕:“伯祖父,你當年說的有違天道,還有後半句來着?”
頓了頓,問道:“那什麼是天道?”
喬鴻光伸手夠外面的雨滴,用打濕的指間在窗棂上戳出一個印記:“此乃天道。”
喬文山道:“伯祖父,你别說了,我都知道。”
又頓了頓:“喬家人丁單薄,皆是我當年有違天道、誤傷了香火一脈。可、可還有補救的辦法?”
喬鴻光盯着他,沉默不語。
喬文山道:“我不出去折騰了,我就在這陪您,給您養老送終。但是,您能不能讓我也學一學,怎麼參謀天道?”
喬鴻光盯着他,目光閃爍。
喬文山都一把胡子了,語氣仍是孩童一般:“求您了——”
喬鴻光喉嚨哽咽,隻甩出了五個字:“汝、天、資、愚、鈍。”
喬文山負氣而起:“我就沒見過在您眼裡天資聰慧的人!”
轉眼間,喬文山死心的在長樂鎮住下,準備就此繼承喬家基業。
許是當年的違逆觸及了黴頭,又或許是當年在元京遇到的美女太多導緻現在眼光極高,喬文山回鄉後,在姻緣上也是時運不濟,相親了好多次都未成功。
但功夫不負有心人,興佑初年,喬文山終于在一棵老槐樹下,遇到了自己的一生歸宿——方月亭。
喬文山遇見方月亭的第一句話便吟了首詩:“洞庭有歸客,潇湘逢故人。”意思是:美女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我與你肯定是命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