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如果擁有強大的力量,又是另一回事了。
喬相宜心想:可是……曾伯祖父的記錄中,确實有這樣的人和組織存在——要不是為了成為這樣的人,那他幹嘛要帶着那些詛咒活到現在呢?
“人活在世上,總是要信點什麼吧。如果沒有四方之神的指引支撐,那麼仙門早該不複存在了,不是嗎?”喬相宜道,“師兄,你時常給我一種……不像仙門人的錯覺。”
神明當然也是存在的——如果世人可以被拯救,那當時陷入黑暗的自己,也值得被拯救——這才是互為因果的故事。
曲晏清不屑道:“神明連他的‘切片’都不願意救。大概率說明……他确實已經死了。”
喬相宜:“我很好奇,師兄……呃白露谷,對摩琅君消失這件事,又是什麼态度?”
方才,在曲晏清毫不留情嘲諷他時,喬相宜曾試圖尋找對方意識中的縫隙,主動探查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但那縫隙一瞬間就消失了。曲晏清的意識跟他的人一樣冰冷如鋼鐵,百毒不侵。但喬相宜卻無端察覺到:曲晏清的表情似乎有點悲傷。
這樣意志如鋼鐵的人,他在為了什麼而悲傷?
喬相宜說不清為什麼,再結合白露谷的所作所為,他得出結論:“師兄,你看起來,似乎不想站在任何一邊。”
曲晏清:“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是,我覺得神明不可信。可在我身上這個魔鬼,同樣不可信。”
可有些人偏偏覺得,成為魔鬼的奴仆便相當于成為了……半個神明。還試圖點燃新一輪的火種,盼望着新的“神明”降世改變仙門衰微的局面。
愚蠢,愚不可及!
還有那個什麼“北阙星移”,将仙器的秘密公之于衆的鴻晖,行為同樣非常愚蠢!她什麼都說了,卻唯獨沒有說出得到那力量背後的代價——人和仙器的關系,從來不是人們想象中那樣。真實的版本是,人是仙器的傀儡和奴仆,一旦成為質相體,便失去了所有自由、自我,乃至靈魂——就像那個被徹底同化的、瘋魔的郝珍珠一般。
“北阙星移”事件發生後,曲晏清才終于回過味來,感受到那些諷刺和欺騙——他既不想贊同幻海盟的死闆,也不贊同飛星的激進,但他意識到自己毫無辦法,已然成為了砧闆上的魚。
這時,煙波鏡不滿的聲音傳來:“曲君,别罵了——我聽得見!”
“就罵。”曲晏清翻了個白眼,“沒關系,總有一天……我們會一起下地獄。”
“師兄?”對面的喬相宜感覺曲晏清已經沉默了半個世紀。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四方之神遺留在世的‘切片’,并不隻有一個。”曲晏清看向喬相宜,“摩琅君曾被幻海盟接引,因此确定自己是蒼龍的‘切片’。但餘下的‘切片’……他們未必知道自己存世的價值——來自于哪位神明的眷顧。”
“很不幸,我就是其中一個。”曲晏清雲淡風輕道,“也正因此,不倫不類的我……意識才沒有被‘仙器’吞噬。我與煙波鏡達成了君子協定,我們有各自單獨的空間,也會彼此共享信息,煙波鏡亦十分清楚……我知道它體内有煞氣的事實。”
“……君子協定?”喬相宜突然覺得信息量有些大。
這便是,曲晏清要考察他将近一年的理由嗎?
曲晏清道:“仙器是地脈靈氣彙聚的産物,我曾在煙波鏡身上感受到——充盈靈氣内分裂的煞氣。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當年摩琅君開啟蒼龍陣法,其目的是為了開啟元京的地脈。因為他心中也不笃定‘蒼龍’是否還活着,于是聽信了項真的建議——開啟蒼龍陣法的同時亦開啟連接地脈的靈犀泉眼,這樣即使幻海盟的設想落空,元京也依舊有新的仙器庇佑。”
聞言,喬相宜突然有種不好的念想。他深吸了一口氣:“可是,這跟你找上我……有什麼關系?”
“有關系。你不好奇,地脈裡究竟有什麼嗎?”曲晏清道,“你那本僞裝成折扇、拼命想藏起的舊書,有着和煙波鏡相同來源的煞氣。然而,除了煞氣之外,它并不存在與仙器等同分量的靈氣。但煙波鏡卻說它聞到了熟悉的氣味,想要一探究竟。”
“煙波鏡一直想知道它的來處,作為四大仙門已知的仙器中脾氣相對溫和的存在,它一直希望能夠擺脫那些煞氣,回歸本性。而我,也一直想要與它分離。”
盡管許多人在強大力量的誘惑面前——覺得失去自我也沒什麼關系,但曲晏清卻并不喜歡這樣,也不想負起責任。
他的處境注定被世界撕裂,一如他對世界的不屑與憤恨。
曲晏清:“方才你的刺探提醒了我——如果我猜的不錯,在你這一年‘累積進步’時,當時灰溜溜逃走的朔風門也應該将消息打聽得差不多了。很快,他們将會有所行動。”
如果蒼龍陣法的開啟是為了打開地脈。那麼事情比他想象的糟糕——下一步,四大仙門、月涼的朔風門、乃至波及黎淵,極有可能針對地脈發起一場資源争奪。一旦在這場紛争中落敗,四大仙門将為信仰缺失……付出必要的代價。
摩琅君渾然不知,他一定以為自己成為“代價”就會給元京帶來庇佑,但未必知道——那是紛争的火種。但這一點,曾被“力量”分别挾持的曲晏清卻無比清晰。
“……那我們得趕快了。”喬相宜快速消化完了信息,“在他們有所行動之前。”
“我們?”曲晏清頓了頓,又嘲諷地笑笑,“不是吧。我隻是,不想得到像摩琅君一樣的結局。”
我隻是好奇,地脈裡有什麼——也不想被任何人、任何勢力搶了先。
喬相宜:“是嗎?雖然這個複盤來得有些晚,但我既已入了白露谷,那麼師兄與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曲晏清:“一條繩上?好像也不是吧。你也可以選擇不被我利用,乖乖地在白露谷當個廢物——我給過你機會。”
“方才師兄所說……聽起來可不是什麼好事。但,即使在神明從未顯靈的時代,我們……人,也能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不是嗎?”喬相宜道,“放心,我聽明白了,也做好了被你利用的準備。”
今日曲晏清對他的“考驗”,對喬相宜來說亦是相互的——曲晏清在考驗他,他亦在判斷曲晏清的理念是否值得合作。況且,在曲晏清接近一年的持續打壓下,他早已學會了自己判斷是非因果。
如果隻用理性判斷,喬相宜也沒覺得傾向于“神的指引”或是“仙器”的任何一方有什麼不對。
但他記得摩琅君離去前的眼神。
一個人眼中的悲傷絕望不會騙人,他一定經曆了和自己……類似的黑暗。而這樣無妄的災難,居然還要在下一個人身上重複上演。
就如同,過去那些未來得及拯救的……無情的輪回。
盡管曲晏清并不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更像一個絕望的疾世憤俗者,但他似乎,亦不願意屈從自己的命運。在喬相宜看來,曲晏清的行為表明:他正在試圖尋找紛争以外的答案。
這個理念與長期漂泊的喬相宜不謀而合,使得喬相宜連擠壓一年的怨氣都可以壓下去——
他也不相信人的命運都是天注定,他更願意相信,非黑即白的天穹之上,存在着類似“希望”的、從未被開拓過的道路。
就像他曾經對喬鴻光“百寶箱”中“逸事”的向往——
“神明”确實存在,隻是表現形式……未必是四方之神的“指引”罷了。
此時,洞外的天光已落下帷幕,這場推遲了一年的“合作”又發生了一點意外。喬相宜當着合作夥伴的面,突然沒頭腦地“啊”了一聲。
曲晏清不耐煩道:“怎麼了?”
喬相宜:“我……好像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