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進藤光今年18歲。他現在從家裡獨立出來,在棋院附近租了一間公寓。
選擇這間公寓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窗外有一瀑紫色的藤花。
華美高雅的紫藤,一朵一朵花瓣綴于樹梢,被風吹動時,散發出悠遠的香氣。
當時,光看到這瀑紫藤,就毫不猶豫地租了這間,不管這公寓實際上很舊,也不管房東不提供任何家具。
然而,藤花隻是這公寓的唯一一抹亮色。公寓就是最簡潔的兩室一廳,一間他自己睡覺用,一間是客房,光拿來放一些雜物,比如過期的《圍棋周刊》等等。
房東不提供家具,光也沒有購買,就由客廳空置着。他家裡除了下棋的東西、書架、榻榻米和電腦外,幾乎什麼都沒有。
光偶爾會邀請家人和朋友上來坐。爸爸媽媽有時會過來替光做做家務、打掃衛生。
“進藤,你住的地方都沒東西的,感覺沒什麼煙火氣,像丢了魂似的。”和谷有一次說。
可不是丢了魂嗎。光苦笑着心想。
光留意到伊角擔心的神情,就笑道:“我太懶了。白天在棋院,夜晚要不是去找塔矢複盤,就是打電動,我就在家睡個覺。”
除了伊角跟和谷外,光有邀請亮來公寓一次。那時塔矢的圍棋會所恰逢要維修空調,工人搬了扶梯來,會所關閉一天,會所的老爺爺們都回家了。
亮本想提議另外找個圍棋會所對弈,光就說:“來我的公寓下棋吧。”
在家裡,也跟平常沒有兩樣。兩人靠着窗下棋,複盤,就像在圍棋會所時那樣,但是不同的是,争吵回蕩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沒有北島先生的冷嘲熱諷,好像更寂寞了。
“果然下棋還是要去會所和棋院,在家裡沒什麼氣氛。”光在争吵之後去泡茶喝,“塔矢你覺得呢?”
“我無所謂,但是會所裡的其他人有時候會想跟我對局。”亮說,他站在書架前,若有所思地看着架上的《本因坊棋譜集》。玻璃上映出他審視的碧眸。
亮心裡在想:又是秀策,進藤和秀策,到底是什麼關系呢?
那個連棋子都不會拿的小孩……還有壓倒自己的高強棋力……
好想問他——
——進藤,距離你說“總有一天”,已經過去四年了。
——你什麼時候才兌現承諾呢?
然而光對亮的想法截然不知,一邊泡茶,一邊笑着:“老頭都想跟你對局,你是他們的‘小老師’嘛。”他突然玩心一起,清了清嗓子,模仿北島先生的聲音道,“小老師,給我們指教一局吧……”
光模仿得惟妙惟肖。亮回過頭來,那一瞬間,光捕捉到亮眼裡隐忍的鋒芒,在寂靜的空間裡顯得炙熱而犀利,光呆住了,連帶着他模仿北島先生的聲音也突兀地停了。
兩人失陷在片刻的靜默之中。
“塔矢,你——怎麼啦?”在那樣有壓迫感的目光下,光莫名其妙地一陣心虛。
亮沒回答。光感到疑惑,然後看到亮站在放滿秀策棋譜的書架前,心中頓時跟明鏡似的。光毫不畏懼地看着亮,然而沉默着,并不說話。
——塔矢亮,我們一起下棋這麼久了,你那投注在佐為身上的目光,難道還沒有轉到我身上來嗎?
光想着,沒來由就感到一絲茫然的失望,但他沒有動搖,仍然堅定而勇敢地與亮對視着。
——如果你的目光還停留在佐為身上,也沒關系,我就憑自己的力量搶過來。
光看到亮的唇角微微動了一下,像葉子落在湖中泛起淺淡的漣漪,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亮要問出什麼來了,心中警鈴大作,但是亮什麼也沒有問,反而露出抱歉的表情。
“說到老師,對了,進藤……”
“嗯?”
“我有指導院生的新工作了。每周一、周三、周五都要去對方家裡教課,持續到今年秋冬職業考試結束。所以,這些天晚上沒法與你下棋。”亮說。
“好,我知道了。”光點頭,若無其事地給亮倒茶。然而,心裡在想,他們本來就隻在夜晚複盤,這下複盤時間一下銳減,光都不曉得自己晚上要做什麼。
“進藤,你也要接指導别人的工作嗎?”亮坐下來,端起茶杯,語氣變得溫和,“指導别人的話,自己也能學到新的棋招,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光聞言,内心無端就有點觸動。這話從高傲的亮口裡說出來,簡直像關心似的。
——是關心吧?
光忽然發現他不确定亮的想法。
光認為他對亮算是了解的,都說人如其棋,光确定在棋盤上兇狠的雄獅就是真正的亮。然而,在許多個平凡的時候,亮說出某個不起眼卻傳遞出微妙感覺的句子,光就不确定亮的想法了。
光有想過這可能是他自己的問題,他現在一個人搬出來住,處于少年與成年的動蕩交界;又或者,他太在乎亮,渴望從亮口中聽到一句認可。所以,當收到亮真切的關心時,光反而不敢确定了。
“我啊,我先提高自己的比賽成績吧。”光笑了笑,望向窗外在風中飄拂的紫藤,“塔矢,你去指導别人的那些天,我就不來了。”
光認為自己的确需要提高實戰成績,最近,他又被慘烈地淘汰出名人戰預選賽的第二輪,遇到一柳老師,光心驚膽戰,感覺連氣都沒喘上一口,就被對方斬于馬下。
亮跟他很不同,一路勢如破竹,沒多久就闖入了王座和棋聖頭銜預選賽的第三輪。光豔羨不已。
但是,越在意,輸得就越多。盡管森下老師說過這是正常,畢竟他才18歲,面對九段棋手還是缺乏一些經驗。
“進藤,頭銜循環賽非常激烈,和高段棋手對局,輸赢是正常的。”亮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