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讀着讀着,不久後就明智地放棄了。他完全看不懂漢字。
他換了個關鍵字:“複活亡魂”。
然而,關于“複活亡魂”的頁面幾乎是空白,搜索引擎再次把他導向殡葬服務的頁面。光艱難地尋找,從終于在第30頁找到相關的信息。打開頁面,一個名叫“湯灌之池”的術法介紹映入眼簾。
千年前,天皇思念去世的皇後,特地任命陰陽師和殡葬法師在陰陽寮中研習招魂術。“湯灌之池”,是招魂法事中最富盛名也是禁忌的法術之一。
根據平安時代的古籍《大喪之儀》中的《招魂法事》一卷中記載:
——“湯灌之池,鬼神之術也。人亡矣,魂散身外,夏祝滴血剜骨,削壽辰獻祭之,浣濯入室設,招以魂魄,以血肉骨髓入池,咒之禱之,亡魂始能活,不出半月,起能振衣,有察察之聲,不出一月,面絕豔如生。”
“??”光如看天書,忙看向下面的現代文翻譯:
據說,某些殡葬法師舉行招魂法事後,為了令亡魂留下,滴血剜骨做出“湯灌之池”。殡葬法師在招魂成功之後,就可以在“湯灌之池”用血、骨頭等捏出肉身容器,令亡魂複活。
“哇,古代的法師好厲害。”光都看呆了。
然而,這法術失傳了。畢竟,“湯灌之池”相當于殡葬法師傷害自己才做出的“祭壇”——法師可能有生命危險,也不知複活的亡魂會如何——因此,這法術被明确列為禁忌,千年再無人觸碰,具體的記載也在平安朝傾覆後被燒毀了。
光在想,如果佐為還在身邊,他們說不定可以去京都——千年前的平安京——問問看相關的專業人士。現在,佐為都不在了,魂魄盡滅,除了光的棋步以外無處可尋,光能怎麼辦呢……
這一瞬間,好像有人在光胸中“啪”地一聲打碎了名貴的瓷器,碎片紮得他血肉模糊,鮮血汨汨流出,翻出绯紅雪白的皮肉,渾身一片鑽心的刺痛。
這都要怪光自己,以前佐為在身邊時,光從沒想過要查這些資料,在千年的漫長光陰裡,也許有人跟光有過相似的經曆,有人研究過複活亡魂……
“平安時代的法事這麼多講究,但你從來沒有說過。”光望着窗外的紫藤,傷感地自言自語。
不過,想想也是,佐為心裡隻有圍棋,他哪懂這些。
光腦補出佐為委屈巴巴的模樣,可憐地搖晃着自己:“我怎麼知道嘛,我隻曉得和天皇陛下下棋……”頓時想笑,眼淚卻率先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景色。
——對不起,佐為……
冰涼的月色灑落在光身上,投落出孤單的影子。看着平安時代的記載,光又落淚了,他忙擡手擦眼淚,卻怎麼也擦不完。光保存了幾個網頁就合上電腦,一個人爬上床,蜷縮了身子。他抱緊折扇,把濕潤的臉埋在枕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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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不知道,查法事資料的不隻他一個人,還有亮。
雨水淅淅瀝瀝,亮回到家,還沒來得及脫掉半濕的西裝外套,也開了電腦查法事的資料。
在亮的人生中,法事是熟悉的概念。塔矢家是名門,人脈廣泛,亮在高雅的禮儀浸潤下成長,他随家人參加過不同類型的法事。
在日本人的概念裡,生和死不是對立面,死作為生的一部分長久地存在着,它們的界限是很模糊的。而招魂法事,是連接生與死的橋梁,是讓生者放下悲痛的儀式,也是給死者的慰問。
日本人向來不在生死之事上馬虎,他們總是對死者滿懷敬畏,對生者也極盡關懷之能。亮從小耳濡目染,光是他身邊最重要的人,如今光問起“法事”,怎能讓亮心中不在意。
“進藤,你為什麼不願說呢,如果你在被生死之事困擾的話……”
看着電腦屏幕上身穿黑色和服的法師和死者親屬,亮把脊背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闆。雨水的聲音如細小的刀片落入心裡,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釋懷。
亮想起深夜在棋室裡打譜的父親,棋盤對面空空如也,隻有寂寞的樹影和遙遠時空的風聲。父親,在等待着一個人與他下棋……
那個人,還會出現嗎……
亮煩惱到盡頭,就有種很不理智的沖動,想找到光去問清楚,到底為什麼會問出“法事”這個詞。亮猛地拿起手機,卻在撥電話的瞬間,感到大腦中有無形的力量阻攔了他。
光不會告訴他的。亮握緊手機,痛苦地想。
這麼多年來,他雖然見證着光的棋,但他從來沒有走進過光的内心。那是堵密不透風的高牆,把試圖叩門而入的亮擋在外面。那裡面有什麼?是光的另一個幻影,抑或是光的恐懼和悲傷?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亮一驚。是母親塔矢明子打過來的越洋電話。
“母親?”他乖巧地接下。
“小亮,你這段時間還好嗎?”明子關切的聲音在電話那端響起,她和父親塔矢名人都在北京。
“一切都好……”亮和母親寒暄着,腦海裡仍然想着光。
“小亮,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妥,你在挂心着什麼嗎?”
亮猶豫着說:“母親,有人今晚問我,‘法事'……”
亮久久沒說下去,電話那端的明子卻明白了。能讓自家兒子如此在意又沒法直接宣之于口的人,從來隻有一個。
“那個問你的人,是進藤君嗎?”明子溫柔地問。
“……是。”亮有絲窘迫。母親果然很了解自己,“母親,不要告訴父親和别人。”
“我明白。進藤君最近有家人去世了?”明子的聲音裡有在意。
“我不知道,他沒說。“亮低聲道,”但我覺得——不是。至少不是最近的事。“
“法事,也不一定與殡葬或生死有關,也可能是驅除疫病等。”明子深思熟慮地說,“甚至在有些人家,有了新生兒也會讓法師在神宮裡舉行法事,例如古代的禦産法事。”
但是進藤的表情,那麼悲傷……
亮搖搖頭,捂住前額,熟悉的混亂感又回來了,和他懷疑光就是sai的時候一模一樣,但是現在,夾雜着些許對光的擔憂。
“母親,父親現在還在晚上一個人打譜嗎?”亮忽然問了個不相關的話題。
“是呢,你父親每晚都在棋盤前獨自沉思,四年來都是如此。”明子歎息。
和母親再寒暄一會,亮在挂上電話後,心底還是一片刺痛的空茫。光今天無端問的“法事”,是作為生者問,還是代替死者問的?
這麼多年來,所有的答案在光的心中,但是離亮很遠。亮認為自己對光足夠有耐心了,多年來一直等待,但是,光總是把門開一點點,又迅速關上。
亮不喜歡這種抱以期待又無能為力的感覺。他就像棋盤上的雄獅,本能地想要掌控領地裡的一切,而光偏偏是來去如閃電的獵豹,把他平靜的黑白世界攪得不得安生。
亮想着光,在這時又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緒方先生打來的。
“您好,緒方先生?”
“小亮,我想問你周末有沒有空?‘錦繪杯’業餘圍棋團體賽将會在周末舉行開幕式,全世界的業餘棋手都會來棋院。你懂中文和韓文,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也來幫忙接待業餘棋手?”
亮心想得讓自己忙碌起來,不然他遲早會為光的事鑽牛角尖。“當然,我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