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光終于平靜下來,隻是用手摩挲着棋盤的血迹,緊緊地盯着。
那些血迹是那麼地淡,稍不留神就不會發現,觸感是那麼地冰涼,光卻覺得灼痛了自己的手。
“池田君,現在你也能看到棋盤上的血迹嗎?”光在意地問海生。
海生點點頭:“雖然你的血是法事成功的關鍵,但我們是合力招魂的,都使用了自身的一部分靈力來召喚他。所以,我們幾人都能看見棋盤上的血迹。”
原來,現在血迹不隻是光一個人能看見的了。佐為不再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光感到失落,又感到隐秘的欣慰。
本來,佐為的秘密沉重地壓在他一個人心裡,他曾經想向塔矢亮打開心門,但是又畏懼于塔矢亮知道真相後的态度,此刻,有無關的人幫他一起承擔,而且承諾保密,光的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靈魂的氣息太微弱了,我們勉強把他招了回來,但他沒辦法凝結出人形,更沒辦法附在你身上。”海生又說一遍。
光盯着棋盤上的血迹,良久地靜默,俊朗的臉頰隐隐發白,顯現出一種期待與絕望交加的表情。
任是海生看慣生死離别,此時也不由得心中一顫。
光輕輕地對着棋盤上的虛空說:“你現在回到了棋盤上。你總有一天會再附在我身上的,是嗎?”
“進藤君……”海生想說不是,因為不知道棋盤上的靈魂什麼時候又會消散。但他沒有說出真相,因為害怕光太傷心。他懷疑在他們能相見之前,血迹就又消失了。
人的生命和靈魂的消逝本來就是最自然的事,就像美人遲暮、草木凋亡,世上的一切終将腐朽,惟有愛與思念永垂不朽。
他們法師千年來所研究的招魂法事,并不是想打破生死天塹,不過是用不滅的愛與思念換取亡魂片刻的停歇與回眸而已。
人們與亡魂相見時往往是幸福的,但他們同時又太知道這種幸福其實很可悲,因為重逢的每一秒都太寶貴,隻能把它緊緊抓住,隻怕着下一個瞬間會失去。這幸福多麼凄涼。
海生不知道此刻光和棋盤上的靈魂沒有相見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原來對死者家人抱有憐憫,現在卻覺得一切都是天注定。沒有誰能夠可憐誰,但他依然願意在人們最痛苦的時候傳達安慰。
海生歎口氣:“進藤君,我來跟你商量一件事吧。”
“請說。”
海生說:“我把你這個有血迹的棋盤帶回京都,再做招魂法事,花點時間來研究。我想辦法讓你們相見。”語氣鄭重。
光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理解海生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你要取走我這個棋盤?帶去京都?”光遲疑地問。
“我在京都多做幾場招魂法事,看能不能把他的靈魂凝結出人形。“海生說。這是他現階段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光感到心被攢緊了。他才在棋盤上見到血迹,得知佐為被自己招了回來的消息——沒想到,就要分開了?
海生感覺到光的不舍,就擺手道:“你不願意,就當我沒……”
“我沒有不願意。”光輕聲說,琥珀色的眼睛癡癡注目于棋盤上的血迹,眸中掠過無數流年往事泛起的溫柔漣漪。
光知道佐為在這裡,他不确定佐為還有沒有意志、能不能看到自己,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對佐為的愛與思念,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變弱。
許久,光的歎息飄散在浸潤了雨水的閣樓空氣中,“反正,我在這裡也見不到他,如果給你研究,說不定你真能想到辦法讓我們相見。”
“進藤君……”
海生感到壓力沉重。光已經看到棋盤上的血迹,肯定心存期待。如果光和棋盤上的靈魂最後還是無法相見,那豈不是讓光再心碎一遍?
但是,如果他不試試看,又怎麼會知道結果?
“如果我想他了,可以去你那裡看看棋盤嗎?”光偏過頭問,他的眼裡有孩子般的脆弱。
“當然。”海生毫不猶豫,“你随時來,随時要走棋盤。”
海生藍色的眼睛裡有着某種博大而甯靜的神色,像月夜下波瀾不驚的海洋,光覺得自己的悲傷被包容了。
“我相信你。”光眼裡湧起一片疼痛的清醒,他握緊折扇,下定決心,“我把棋盤給你帶去京都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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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策的棋盤很重,單憑光和海生兩個人無法搬下來,他們決定去請其他人來幫忙。
兩人走下閣樓,光發現其餘三人早已離開爺爺的家。他們舉止很有風度,做完法事後,未經主人允許絕不在委托人家裡逗留。
光打開爺爺的家門,看見一輛黑色的車子。兩個男生在車上整理着什麼,戴黑色面紗的少女站在街道邊的屋檐下,拿着手機在講話。
落葉紛飛,雨水沿着古舊的屋檐不間斷地落下,形成半透明的水簾,把少女的身影暈染得模糊不清。
“本因坊世家博物館為江戶禦城棋紀念節預訂屏風十扇……屏風要在二條城棋室和皇居禦所展出……什麼?對局畫卷稀少,難以複原古代棋士對弈的場景?我再去看看……”
少女的話陸續地傳到光的耳中,光想着佐為,隻能隐約捕捉到幾個詞。
“我晚點再打電話給您。”少女挂上電話,望向海生, “你們聊得怎麼樣?”
“我提議把棋盤搬回京都研究。”海生簡潔地說,“進藤君同意了。”
少女點頭,黑色面紗上的流蘇随着她的動作輕輕顫抖,水珠凝結于上,在雨簾中反射出溫潤的光影,她望向光,“進藤君,今天辛苦你啦。”
光向她道謝。少女取出一張紙巾遞給光,“手上的傷要及時擦藥哦,不然會生病的。”
光把紙巾按在左手掌心裡,其實早就不流血了,隻有一道微細的傷痕。他就着雨水擦去掌心裡幹涸的血迹,看着傷痕绯紅的切口。身上的傷口很快就會愈合,但是心靈的傷口不會,平日裡隻能堆積歡笑、粉飾太平。光很懷疑佐為消失的傷口将會一輩子留存,而他對此毫無辦法。
海生吩咐兩位男生一起上閣樓搬棋盤。四個男生把帶血迹的棋盤搬下來,放到車子後備箱裡。
少女為他們撐着一把黑色的傘。冰涼的雨珠砸在傘面上,發出砰砰的聲響。那聲音也像落在了光的心上。
“你打算把進藤君的棋盤搬去哪裡?”少女問。光也在意地看向海生。
海生皺眉:“我想想……其實我的府上很吵,都是做白事哭喪的人,我想,棋盤上的靈魂也不喜歡那個環境。”
“要不,搬到我家吧。”少女主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