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我輸了四目,佐為。”
光看着自己下出來的這七零八落的一局,既高興,又心悸。
高興的是光知道佐為使出了全力。有幾招光能感覺到自己确實把佐為逼急了。佐為真正将自己當作對手看待,并沒有手下留情。
佐為眼裡流露出與記憶裡截然不同的殺氣,拔劍出鞘的寒光逼到棋盤上,便是一手又一手趕盡殺絕的棋招。光對這點感到欣慰。
心悸的是,光意識到自己和佐為的距離還是那麼遠……那麼遠,是他拼命努力也夠不到的高度。
“謝謝你,佐為。”光擦額上的汗水,喘着氣,他明明輸了,臉上卻綻開滿足的笑意,“這一局讓我有了你回來的真實感。把我殺得這麼慘,果然是你啊。”
“我也要謝謝你,小光,這局讓我看到了你四年的成長。”佐為動容地說。
光四年的蛻變在這一局中體現得鮮明,前面幾手是他14歲下出來的,棋招尚顯稚嫩,後面則是18歲的他下出來的,把高難度的定式用得娴熟自如,行棋頗具大将之風。光果然天賦異禀,棋感銳利,計算能力出色,光是相當厲害的棋士了。
他一手教出來的小光,從對圍棋一竅不通的小孩,到如今的職業高手……
想到這裡,佐為陡然淚盈于睫,望着眼前意氣風發的心愛的光,他的眼睛又水汪汪的。
“佐為?!”光看佐為又落淚了,慌亂道,“你不舒服嗎?”
“不,我隻是太開心了……”佐為擡袖捂住眼睛,“嗚嗚嗚,小光長大了,我好開心……”
光這才松一口氣,笑:“好吧,我也很開心。”
“小光,看來以後我可以用盡全力跟你對局,不怕打擊到你的自尊心了!”佐為孩子氣地一拍手。
“說什麼啊……”光瞪他一眼,然而唇角的弧度加深了。
佐為自己也很感動,不隻是因為他在棋中看到了光的成長,也因為,這是他用人身下完的第一盤棋,對于他而言也意義重大。這盤棋讓佐為找回了千年前在禦前對弈的質感,也讓他不斷相信自己真的回到這個世間來了。
***
正式和佐為行禮後,光才把金色的腦袋從棋盤前擡起來,結束了充耳不聞的專注狀态。
光一側過臉,猛然看到旁邊都是觀棋的人。外國人、韓國業餘棋手、會所的老頭客人、剛剛端抹茶碗過來的老闆……全部瞪大了眼睛,臉上清一色全是敬畏和驚愕的表情。
佐為也擡頭,他剛剛也下得專心,沒料到旁邊竟然被人圍得水洩不通,頓時不适應。畢竟,他習慣了在别人身後下棋,就算有灼熱的目光,那也不是集中在自己身上的。
“請問您是——我可以向您請教一局嗎?!”樸君率先上前,望着佐為大聲說,臉上帶着渴慕的表情。
“我也是……”
“我也想向您請教一局!”
“請您和我下棋!”
……
壓抑許久的靜默突然爆發了。
剛剛沒有人出聲,然而現在大家都發話了,向佐為請求對局。前後反差之大,就像極寂靜的棋室突然着了火似的。人們這時的表情,比剛剛看到韓國棋手和日本客人的團體賽還要激昂。
光根本應付不過來這狀況,佐為也一樣。兩人正慌亂,這時,樸君逼上前,向光問道:“進藤君,這位先生棋力高強,他是你的朋友嗎?”
所有人都望向光,包括外國遊客,他們全都等待着光的回答。連佐為也不知所措地望着光。
在衆人富有壓迫感的視線之下,光知道自己必須回答。
許久,光結結巴巴地憋出一句話:“他是我的朋友……他姓藤原。”
“藤原先生,請您和我下一局吧!”樸君立刻對佐為說,剛剛面對光還很嚣張的他,居然向佐為鞠了一躬。
光看一眼佐為。佐為可憐的表情像在寫着“我想下棋”。光從來沒辦法拒絕佐為這張臉,感到一陣無奈。
“你想和他們下嗎?”光多此一舉地問。也許因為光還是把佐為看成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光居然暗暗期望佐為說“不”。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
佐為那麼熱愛下棋,熱愛了一千年。他好不容易重見天日,怎麼可能忍得住和别人對弈的沖動呢?
果然,佐為用力地點頭。旁邊的人更振奮了,有高手在這裡等着他們挑戰,他們一個個摩拳擦掌。
他們被佐為吸引的力量不是光一個人能抵擋的。光歎氣,從佐為對面站起來,讓出座位。樸君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
“藤原先生,我叫樸正哲,韓國業餘六段。日本人都叫我樸君,請您讓我兩子下棋吧。”樸君說。佐為也回禮。
佐為的棋局自然精彩,半小時後樸君就心甘情願地認輸了。旁邊的客人紛紛叫好,畢竟,他們剛剛敗于韓國棋手之手。現在有絕頂高手出現來幫他們挽回面子,怎麼可能不激動。
另一位韓國業餘棋手接着向佐為讨教。佐為讓他三子。
看樸君畏懼的樣子,是再也嚣張不起來了,光暗暗好笑,也覺得解氣。這時樸君主動過來,“進藤君,藤原先生是職業棋士嗎?”
光很不想理樸君,但其他人都朝自己看過來。
“他不是職業棋士。”光隻好說。
“他是業餘棋士?!”樸君驚駭,“那他怎麼不來參加世界業餘圍棋團體賽?!他比好多職業棋士都要強!簡直就像多年前的sai!”
“……”光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引了麻煩上身。
光本以為,他們人在京都,可以放松一點。光剛剛隻想滿足佐為下棋的願望,都沒想那麼多,但是……身為韓國業餘國家隊選手的樸君,會不會把今天和佐為的一局大肆宣揚,甚至擺給東京的職業棋士看?
光的腦袋裡突然浮現出亮的臉。塔矢亮,他一直在協助緒方處理世界業餘圍棋團體賽的事……
不會,這些韓國業餘棋手不會說的,他們今天被讓子敗給民間棋手,他們怎麼會主動把這事捅到東京的賽場上,長日本隊志氣、滅韓國隊威風呢?光安慰自己。
手機鈴響起,“救”了此刻的光。
是狩野熏。“喂,進藤君,我現在從皇居禦所茶館出來,剛剛打工作室電話沒人接?你們都不在嗎?”
“我們在外面下棋。”光把狀況解釋一遍。
“藤原先生身體可以嗎?”熏意外,“我在回去的車上,我讓司機一并來接你們回工作室好了,等等怕下雨。”
光一聽可以脫身,忙答應了。十分鐘後,一輛拉風的豪車停靠在圍棋會所的窗邊。車前插着兩支旗子,上面有左右扇屏風和六瓣櫻花的金色族徽。有不少人注意到了,紛紛驚歎着看過去。
光第一次看到插族徽旗子的豪車,傻眼了,他隻在天皇和貴族巡禮的電視節目裡看到過。車窗搖下,露出熏的臉。她朝窗裡的光揮手。
哇噻!這是熏的車!光的腦子短路兩秒才反應過來,他總忘記熏出身豪門,因為她不像……
說起來,佐為也是貴族,但他更不像,光把佐為視為愛下棋的玩伴……
“我們要走了。”光指住窗外的熏說。
聽說他們要離開,其他沒來得及和佐為下的客人露出怅然的表情,紛紛問着“還會再來嗎?”光隻得應付,佐為一副很失落的樣子。老闆也依依不舍。
“回去我擺塔矢亮的棋譜給你看,”光哄着佐為,“對了,還有塔矢名人在北京隊下的棋譜,我都擺給你看。”
果然,佐為一聽到“塔矢行洋”的名字就掩飾不住興奮,馬上一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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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先生,真的一點都不痛嗎?”熏驚訝。
夜晚,他們身在熏的工作室的一個古典套房裡,有黃花梨木桌子和椅子,紅木棋盤和棋具,兩張八重櫻春睡軟墊床榻。壁上挂着《伴大納言繪詞》源氏物語繪卷,沙發前有一扇蘇繡唐繪金箔屏風《重屏會棋》。這是熏為光和佐為布置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