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看看他們會下出怎樣的棋啊。光心想。單是兩名高手下出的圍棋本身,就足以讓光熱血沸騰了。
光也幫佐為在《圍棋周刊》上翻找亮的棋譜,還說:“不夠的話,我筆記本電腦裡還有塔矢的棋譜,雖然都是我和他下的……”
“我要看我要看!”佐為熱烈地說,“小亮的棋譜我都愛看!”
“是是是,都給你看……”光答應着,打開筆記本電腦記錄棋譜的軟件。
“進藤?”電話裡忽然傳來亮的聲音,“你們在找我的棋譜?”
“咦,還通着啊。”光這才發現自己沒有挂電話。這才反應過來他們好像沒說“再見”。
“需要我傳棋譜給你嗎?”
“不用了,我電腦裡有很多。”
“好,你還有别的話要對我說嗎?”亮淡然地問。
光本想問亮在宇治玩得如何,但想想還是算了。
說出佐為的真相後,别說亮不冷靜了,連光也很迷茫。完全摸不透亮怎麼看待自己,估計連亮本人都搞不清楚吧。不過,至少比從前獨自隐瞞秘密的罪惡感要好。光往積極的方面想。
“你要相信你自己的棋。”佐為每次和光下完棋都會鼓勵光。于是光就把一腔精力投入到棋局上,向佐為不斷學習,精進棋藝,阻止迷茫在身體裡蔓延。
“塔矢,我沒有話要說了。我們賞櫻祭見。”光簡短地說,挂上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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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櫻祭當天。
櫻花紛紛揚揚,人們都約定俗成地穿上和服,踏着滿地櫻花,去京郊的醍醐寺賞櫻。
木雕窗外花蔭搖曳,光把目光投向房間裡放滿古裝的衣櫥上。
這都是熏送給他們的禮物,為了答謝佐為幫助她完成屏風。雖說禮物都是自願收下的,其實等光意識到時,這些男士狩衣跟和服已經送到他們面前了,沒有他們拒絕的餘地……
佐為不必說,熏為他訂制了用宮廷織錦緞子布料做的狩衣,他的狩衣都是高潔的月白色,用細密的銀色針線繡出明珠的圖案,在這樣的節慶裡最是應景。
光在衣櫥裡挑出一件金色的和服來穿,金黃西陣織布料像重疊的流光,袖角繡着青蔥花葉的圖紋,宛如早晨最耀眼的陽光拂過夏日的樹梢。
“皎如玉樹臨風前。”佐為頓時滿目愛憐,像看到家裡少年初長成。他第一次看到光穿和服。
光理着寬敞的和服衣袍出門去,他不習慣穿和服,幸好被佐為在身邊扶住。
兩人打算步行去棋院,路上會經過花見遊行隊伍,所以光帶上了新買的佳能數碼相機。
櫻花開到最美的時候,京都像下起粉紅色的櫻花雨。被風吹起時,花瓣在風中飄蕩時有驚心動魄的豔色。
“京都的春日,也和千年前沒有不同啊……就如棋盤上的戰鬥,美麗而絢爛。” 佐為伸手承接住好幾片櫻花,慨歎地說。
“佐為,看這裡!”光歡快地說。
佐為含笑着朝光看過來——
“咔擦”一聲,光按下快門,把佐為絕美的身影定格在相機裡。
“您好,可以為我們拍合照嗎?”光攔下路人,對方欣然應允。于是,穿和服的光和佐為都站在櫻花樹下,随着一下快門聲,兩人的合照被忠實地記錄在數碼相機裡。
看着相機裡自己與佐為的合影,光鼻頭一酸,眼睛微微發紅,感到心中溢滿幸福。
——佐為,和你在一起,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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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櫻花飄落的大街上,光和佐為聊起天來。
“你還記得‘幽玄之間’裡挂的書法嗎?” 光問。
那彌漫在幽玄之間裡那肅殺的氣息,那卷由川端康成所書寫的“深奧幽玄”,佐為不可能忘記。
光說:“自從知道‘深奧幽玄’是川端康成寫的以後,我就看了川端筆下的《古都》和圍棋觀戰記《名人》。他在拿到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後,四年後就自盡了。有人說川端的一生就像櫻花,在開到最絢爛的時候死去,用最美的姿态結束生命——就因為這句話,我一直不喜歡櫻花。”
光深深地看了佐為一眼。其實,這句話是讓他想起了四年前的佐為。話裡蘊含的深情,佐為能明白的吧?
“小光,你說下去。”佐為柔和道。十八歲的光的思想已經很有見地,頗具深度,佐為有時候聽光的觀點也覺得耳目一新。
“大家都說櫻花是日本人的精神,但我覺得用櫻花來比日本人的精神,氣度太小了。做人不該像瞬間絢爛後就凋零的櫻花,而應該像太陽,自己做自己的光源,不僅發光發熱,還普照大地!” 光自信地說。
佐為聞言,忍不住笑。這的确是很有光個性的想法。
“我覺得櫻之美不僅僅是到極盛凋零的凄美,還有櫻花落盡後樹的堅韌和葉的常青,以及結出果實的成熟。” 佐為的聲音輕緩如春風。
“哦?” 光倒是首次聽說這論調。
“我們無需為今年的落櫻而感傷。櫻花落下,明年又會有新的櫻花誕生在枝頭上,櫻之美,不僅在于絢爛的瞬間,還在于生生不息的輪回,與新的希望。” 佐為溫柔地說。
“生生不息的輪回與新的希望,” 光重複這句話,也笑了,“你說的,也好像我們這些不斷下棋的棋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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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遊行的隊列開始了,這是京都赫赫有名的“豐太閣花見行列”,身穿天藍色碎花和服的少女拿着櫻花的花枝走過,不少人舉着“豐臣秀吉”、“豐臣秀賴”、“西丸夫人”等曆史人物的名牌走過,還有人打扮成江戶的歌姬和文士,拿着三味線和太鼓不停敲擊。
光沒見過這陣仗,這會兒舉着相機不停拍照。隊列的氣氛随着四名大漢頂着轎子出現來到高潮。轎子上有身穿鑲菊紋的橘色和服的老人,想必那就是演員扮演的豐臣秀吉。
光和佐為都站在舞台下看表演,光拉着佐為的衣袖防止他們兩個被人群沖散。花枝舞在樂曲聲中開始了,淡藍色和服的少女上台,往台下抛櫻花的花枝。花瓣飄飛,人們紛紛擡手争搶。
光和佐為都拿到了一支櫻花的花枝。光用櫻花花枝戳戳佐為的立烏帽,孩子氣地笑。
但佐為好像沒有心情和光玩鬧,隻是握着折扇和花枝,眼神專注,好像在思考什麼,似乎整個世界的盛景都與佐為無關。
光知道,佐為正在想接下來和亮的棋局。
于是,光也垂下了相機,拉着佐為的袖子離開花見隊列,光決定不打擾佐為思考,于是不發一言,拉着佐為往京都棋院的方向走動。佐為身邊的空氣好像不一樣了,變得富有壓迫感。
兩人不一會兒到了目的地,通過茶館的落地窗,光遠遠地見到坐在棋桌邊的亮。
光本以為亮匆忙地趕來關西,應該沒有帶和服,沒想到亮也穿着一襲雨過天青色繡雲紋的和服,安靜白皙的臉龐發着玉色的光,左手拿着一支櫻花的花枝。
光心下驚歎。亮穿和服的時候樣子比自己有氣質多了,就這麼看着,就像一幅古畫裡的溫潤美少年。
一見到佐為,亮立即起身,把花枝放到一邊,筆直地向佐為鞠躬:“藤原老師。”
“小亮,我很榮幸能和你面對面下棋。” 佐為優雅地回禮。
“要說榮幸的人是我。” 亮恭敬地說。
亮望着佐為的眼神是面對高手的執着,炙熱而純粹。光在亮眼裡見過,是這樣的眼神把光領入了職業棋壇。
光放下心來,看來在宇治的旅行的确讓亮調整好了心情。
佐為也以同樣肅穆的眼神看着亮。佐為還記得以前十二歲初見時的亮,亮眼裡隻有強者,以及對自己一心一意的追逐,小小年紀就展現出如高手般精湛的棋藝,這些都深深地打動了佐為的心。
和佐為問候後,亮看向光。
刹那間,兩個少年的視線在空中相碰。
“塔矢,中午好。”光盡可能自然地說。他手裡還握着櫻花的花枝,這會兒緊張地握緊了枝條,感覺枝條上粗糙的刺印在了掌心裡。
打完招呼後又有點後悔,以前的光和亮又怎麼會客氣地打招呼呢。
“進藤,”亮點頭,語調是沒有任何事發生似的平穩,“我在宇治給你們買的禮物。”
亮把兩枚懷紙簽文遞給光,折成像書簽一樣的長形,裡面有幹花以及和歌紙條,上面寫着“平安朝紀念品,《源氏物語》人物簽,來自宇治上神社。”
光和佐為都向亮道謝。
伸手接過禮物時,光忍不住凝視亮的眼睛。每次不确定亮心裡在想什麼,光就會看亮的眼睛。
亮凝視光的眼裡依然是那樣地熾烈明亮,沒有一分退卻,隻是現在多了些寬容。
光的目光大概太筆直了,導緻亮有些不自在。光大部分時候是親切的,琥珀色的眼裡總含着笑意,但是他認真的時候,眼神也是相當能威懾人的。這時光的眼睛就有這樣的威力。
旁邊的佐為把兩人濃烈而無聲的對視看在眼裡,一切羁絆盡在不言中。也許光和亮自己沒發現,但佐為是看清楚了的,兩人早已是一生的對手和朋友,他優雅地擡扇捂唇而笑。
光發現了,感到不好意思,側過臉看佐為。
“你們下棋吧。”光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看他們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