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佐為看着前方誰也不理睬誰的兩個少年,倒沒有過于緊張。
光和亮這兩個孩子是不需要自己擔心的,有什麼沖突,他們後面也自會找到解決的辦法。佐為心裡明白,也相信他們兩個人的情誼。
亮回頭看向佐為,雙手環胸靠在欄杆前,想要和佐為解釋剛剛光闖的禍。但光就站在佐為身邊,亮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隻是盡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氣。
在亮看來,按他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大言不慚地說出“借文物”之類無知的話,這件事是不可接受的。光這次踩中了亮的紅線。
不對,光這回是第二次踩中紅線了!亮糾正自己。
光第一次用無知的言論踩中亮的紅線,是孩提時他在雨中說的“拿幾個頭銜玩玩”,這個進藤光,在圍棋上是認真了,其他方面一樣死性不改。
我怎麼會把這樣無知的人視為朋友?亮一頭的紅十字。
亮的一系列想法,光就渾然不知。光覺得亮又犯貴公子病了。
塔矢亮就不曉得站在我的角度上想想嗎?我又不是曆史專家,哪知道這麼多啊!我可沒有這種不講理的朋友!光賭氣地想。
光和亮對視中火花四濺。後面的熏和海生都有些不明所以。對亮有偏見的熏是沒所謂啦,隻當沒瞧見;海生從報刊上知道兩人是對手,也不意外。倒是一旁的佐為看到兩人這副模樣,暗自好奇。
佐為聽說過光和亮常常吵小學生水平的架,不知怎地,回到光身邊後一直沒親眼見過二人吵架。佐為還暗地裡想瞧一回呢,但光沒給佐為這個機會。
光和亮的事,等他們冷靜下來後再和他們談談、了解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也不遲。佐為這樣想。
于是佐為沒多問,隻是指住“東方弈棋展館”的牌匾,欣喜道:“小光、小亮,你們都進去看過了嗎?”說着就要走進展館。
“我剛剛逛過了,現在陪你再逛一次。裡面有你當年在二條城下過的棋譜呢!”光跟到佐為身邊。光已經迫不及待地看到佐為見到“本因坊秀策”的介紹時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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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為剛剛之所以沒有直奔弈棋展館,是因為狩野熏在煩惱着要參賽的事。
在上野公園時,佐為看過儲存在狩野熏數碼相機裡的屏風畫,都是好畫,但比起她在故宮時用蘇繡技法臨摹的《重屏會棋》屏風,還是略為遜色。
“唉,藤原先生,看來看去,隻有我那一幅臨摹屏風沖擊光琳獎還有點機會。畢竟是千年名畫、浮世繪和雙面繡的融合。”熏惆怅地說,望着紛紛飄落的粉櫻。
熏提到的“光琳獎”,即是“日本光琳屏風繪制大賽金獎”的簡稱,是由江戶有名的屏風畫師尾形光琳(おがた こうりん)創辦的,佐為和虎次郎當年也略有所聞,獲得尾形光琳首肯者甚至可入元離宮二條城面見天皇和将軍,成為禦畫師。
“熏小姐,你二十歲不到,隻要日後多揣摩名家作品,何愁不能拿到光琳金獎。何況,就算沒有獎項加冕,在我心中,你已然是出色的的屏風畫師了。當日你在工作室如何潛心作畫的,我都曆曆在目呢。”佐為安慰熏道。
其實熏自己也知道,她以前答應過光要給佐為看她自己的參賽畫作,都把照片拍好了,但其實心底暗暗不滿意,因此一直沒給光發郵件。
今日一見到佐為,熏就知道躲不過去了。從那面《耳赤之局》屏風開始,熏就面臨創作上的瓶頸,那不是用“缺乏秀策對弈的史料”能一言蔽之的。
“大概是老天不要我獲得光琳金獎吧。”熏歎口氣,憂愁地說。直到走進畫廊,少女還沒停止歎息。
佐為有點擔心熏,于是先陪他們二人先去了畫廊,一同賞名畫。當然,繪卷、浮世繪版畫也都是佐為熱衷的事物。
熏和海生不愧是受過中國文化熏陶的孩子,看到如此多故宮展品,臉上都是欣喜的笑意。熏很快便沉浸在畫作之中,不時和佐為、海生談論曆代畫家筆法要點。
佐為回想起平安時代與公子女眷談論詩畫時的情形,不禁懷念地莞爾。
這次“中日宮廷文物展”,兩國史學家都辦得用心。畫廊裡挂有曆代字畫,縱橫五千年,堪稱兩國史學愛好者的盛宴。
除了滿足自己賞畫的心思以外,佐為還很有一番感慨,為現代資訊流通之發達。佐為想起幾個世紀以來,從平安時代到江戶時代,自己都幾乎要在禦前才能觀賞境内和鄰國的名畫。然而,從唐朝和清朝漂洋過海的名畫不過寥寥數幅,數量有限。
佐為以前再怎麼愛賞畫,也尚且不能說自己有多了解中國字畫。然而在二十一世紀,佐為竟然在博物館裡一下看到數百幅中國字畫,并且有電腦展示修複還原過程,還有工作人員進行朝代知識講解,這一切都令佐為新鮮和震撼不已。
現代人真的好幸福呀!佐為由衷地想,情不自禁地用手輕觸上玻璃窗,想要撫摸櫥窗裡的古畫,但是真的觸到玻璃了,佐為又小心翼翼地縮回手來,害怕在大家面前失禮。
海生和熏看在眼裡,好像覺得有趣,兩人對視一眼,然後都瞧着佐為笑了。
“藤原先生,你好可愛啊。”熏莞爾道。
在太專注的時候,佐為還是會時不時地忘記自己有身體的事實,直到真的觸碰到眼前實體時才猛然記起來。
活在現代果然比古代要好,人們輕易就能了解别國的展品。佐為開心地想。每一個人隻要願意,都可以一瞬間在博物館看到典藏珍品,還有那麼多跨國展覽,不再需要通過權貴才能獲得這些資訊了。在佐為看來,這實在是美事一樁,也是獨屬于現代人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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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光和佐為就要進入展館。
亮在門外猶豫地望着兩人的背影,在想要不要跟過去。萬一進藤又鬧出點什麼事來,那不是給自己找氣受嗎?亮心想。
但這次回東京來見到佐為,亮又不想就這麼離開……想至少和佐為下一盤棋再走,亮想。
在進去展館的那一刻,光不忘轉過頭(還是沒有理睬亮),看向對門外抱着紀念品卷軸的熏。
“狩野小姐,我看到《重屏會棋圖》真迹,你最喜歡的那幅畫!他們從故宮帶過來的,你快點來看!”光語氣熱切。
佐為一聽光這話,不由停住了腳步。
這名字一出,許多百年前的回憶如浮光掠影般地湧上佐為心頭。佐為和虎次郎曾在天皇陛下面前見過這幅漂洋過海的名畫。
“小光,這裡面真有《重屏會棋圖》的真迹嗎?”佐為驚訝地問光。現在挂畫的地方被一群老爺爺、老奶奶圍起來,佐為站在門口附近,從他這個角度還看不到畫作。
“真的!就挂在牆邊的玻璃櫥窗裡!”光說。
熏抱着紀念品卷軸,她本來還在笑着和海生說《秋浦蓉賓圖》北宋的崔白寫實筆法如何一掃宋朝和江戶時代的奢靡畫風,然而,熏一聽光這話,馬上住了口,和佐為一樣愣住了。
“《重屏會棋圖》?你說真的嗎?”熏逐漸反應過來,望向光。
光用力地點點頭:“我剛剛還幫你問故宮的講解員,看能不能把畫真迹借給你臨摹呢。”
跟在後面的亮眉毛微微一挑,光恰好留意到亮的神色,瞪他一眼。
佐為看在眼裡,好像明白了光和亮剛剛為何而吵架。
熏聞言,變色,立即從光和佐為中間沖進弈棋展館。她那執着的身影,讓光頓時想起小時候追逐着自己的亮。海生也跟在她背後快步進去。
熏撥開人群,就看到懸在那裡的被修複過後的《重屏會棋圖》真迹。熏備受沖擊,說不出話來,那不敢相信的樣子,好像看到神明在面前顯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