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五段還是太年輕了,雖然戰勝過緒方老師一次,但是要他講解sai的棋果然太勉強了……”光聽見棋院理事對山崎說。
“這塔矢亮講解 sai 的棋怎麼解說得斷斷續續的,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完。”越智在旁邊皺着眉說,“塔矢平常可不這樣。”
“塔矢亮居然敢攬下這工作,也是他活該。我倒要看看塔矢在全世界面前怎麼出糗。”和谷難得地和越智站在同一陣線。
光聽在耳裡,馬上為亮打抱不平。面對佐為那鬼神般、完全用邏輯無法預計的棋,他們這些小輩别說講了,能及時跟上就很不錯了。
看來,亮和光同樣,也會有緊張、跟不上佐為思路的時候。頓時,光一開始的嫉妒心消失了,他反而替亮擔心起來。
台上的亮始終在沉思,好像在考慮該如何講好佐為的棋。
台下人議論紛紛,越智還在講風涼話,“塔矢”“塔矢”個不停。其實越智長大後對别人不那麼刻薄了,但是對亮和光是例外。不僅因為他們的棋力,更因為亮對光六年來的注目。
“你别再說塔矢了,”光不客氣地打斷越智,“這是佐為的棋,塔矢有勇氣站上去講就很不錯了!你這麼有本事,你站上去替塔矢講啊。”
越智沒想到光會為亮說話,頓時氣呼呼的。
“我沒本事,難道你就有本事?進藤光,你是 sai 的學生,你怎麼不上台?”越智抗議道。
“我……”光語塞。
“難道你不敢?”越智故意。
“你說誰不敢?”心底的隐痛被說中了,光站了起來。伊角跟和谷意識到事情不妙,忙拉住光的胳膊。交談着的本田、小宮、奈濑和熏都停止了說話,朝他們看過來。
越智自院生時代就看進藤不順眼,覺得憑什麼亮在背地裡關注他。佐為現身後更是了,越智覺得不公平,憑什麼,上天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了進藤光?
這時訝木從森下老師那邊走過來,也擠到同門師弟和谷身邊坐。
“你們在吵架?那邊有電視機呢。”訝木看着光提醒道。
“進藤,你跟越智認真幹什麼。越智妒忌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伊角對光小聲說。
“我知道。”光嘟囔道,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而大盤上,佐為和緒方還在落子,此局一開始就撲朔迷離,不隻是台上的亮陷入疑惑,緒方不出幾手棋也陷入長考。
由于在心下揣測佐為的意圖,光、和谷、訝木、伊角一時都忘了在身前的棋盤上擺棋,而是望着屏幕指指點點。而越智、本田、小宮、奈濑、熏他們都在棋盤前落子,跟不上佐為的思路,至少先落子再說。
忽然,光靈感一現,說:“我想,我知道佐為的想法了。”
同一排的少年棋士都轉頭看光。
光想起來佐為說過,在百年前,虎次郎曾經有機會被授予本因坊家督迹目之位,但因為虎次郎不願意比對他有恩的城主地位更高,因此拒絕受封本因坊家督的封号。在對弈中,虎次郎也屢次相讓,在城主面前謙遜地自稱“弟子”和“後輩”。
佐為和虎次郎都是深受古典禮儀熏陶的君子,認為君臣、前後輩尊卑有别。光常常在想,佐為一定很喜歡這樣的虎次郎吧,儒雅的虎次郎和不學無術的光自己真的很不同。
“進藤君,你快說呀,藤原先生在想什麼呢?”熏催促光道。
光說:“佐為推崇吳清源,既然這場棋賽是按照吳老師定段的儀制,那麼我想,佐為也許會希望用棋局向吳老師表示敬意,意思是佐為尊吳老師在上位。就像秀策在世時不願地位高于城主,拒絕受封本因坊家督之位,在城主面前自稱’晚輩‘那樣。”
光話音剛落,坐在過道對面的倉田、楊海、《人民報》競技體育版的記者、故宮的學者都轉過頭來看向光,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
從這些中國人們的眼神當中,光得知他們聽到了。
光記得伊角說過,中國棋院有一群專門研究舊譜的職業棋士。想必,這些中國人都研究過原本是華裔的吳清源的棋吧。
光話音剛落,緒方就在屏幕上落了下一手棋:小目。
衆人議論得更厲害了,佐為采用吳清源的點三三和星定式開局,而緒方名人的棋形和七十年前的秀哉名人有些相似,哪怕隻是形式上的相似,就足以讓在座人們浮想聯翩了。
“我的天,我都有種在現代複活的秀策又穿過時間,學會昭和定式的感覺了!”和谷興奮地說。
光既高興、又感慨:“隻要和圍棋有關的,不論新舊,佐為總是很願意學的。”
佐為還沒弈出下一手,那位《人民報》體育版的記者就大膽地向亮舉手,示意他要說話。一時間,人們都朝中國記者看過來。
“記者先生,您請說。我讓人把麥克風給您。”亮在台上風度翩翩地道。
人們都把視線投向這位中國記者,包括坐在嘉賓席上的森下九段、芹澤九段等棋院泰鬥。
“sai 與緒方名人的這場定段賽,不能不讓我們聯想到 1934 年吳清源與秀哉的‘世紀名局’——開局三三、星、天元,形态與我們眼前這一局頗為相像,我想這不僅僅是巧合吧。”
“三三、星、天元開局曾轟動本因坊門下,但這手法屢遭後人诟病,反而不被現代高手重視了。進藤三段剛才說,sai是在緻敬吳老師,塔矢五段,請問您怎麼看待呢?”
這位中國記者說出了大家心中的困惑。從現代棋士的眼光來看,開局三之三确實是令人摸不着頭腦的下法。
台上的亮沉着地說:“我同意您剛才說的,這不是 sai 尋常的下法,這麼下的确有向吳清源老師緻敬的感覺。就我個人來說,我并不确定三三、星定式在現代棋戰中的效率如何。相信 sai 的發揮能讓我學習到更多的東西。”
亮的回答是他一貫的風格,就如同他的人,像無暇的玉石,又像冷卻的白銀,措辭漂亮、正确精密。光卻不太滿意。
“塔矢,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你講得太保守了!”光舉高手大聲道。
亮沒料到光會想要發言,頓時看向光,眼底劃過驚喜的異彩。
“進藤,你說。”亮立刻讓人把麥克風拿給光。
于是,人們朝光看過來。人們的視線給光帶來了壓力,但涉及到佐為的棋,光就顧不得了。
光一拿到麥克風就說:“三之三和星在現代是不常見的開局,但是,我們不能用常識推測佐為的棋,佐為的計算能力超越了在場每一個人,甚至超過了吳清源。”
“如果我是佐為,在注重争奪實地的大邏輯下,那我根本不會懼怕開局用三之三給對方築一道外勢,可能會反過來利用這一點引對方上鈎,再一舉在角落撕裂對方的棋,正所謂‘兵不厭詐’——”
光的思路開闊,幾句話就把潛在的優勢說了出來。和谷、伊角、本田、奈濑、熏等人都震撼地看着這位好友。連台上的亮也是詫異的。
光的話信息量太大,他們這些棋士一點兒也瞧不出來。但是被光一說,結合sai過往的棋譜,又覺得是這麼一回事了。
光清朗的聲音回蕩在會場裡,翻譯把光的話原封不動地譯了出來。一口氣說完,光把麥克風還給工作人員,緊接着收獲了觀衆的掌聲和台上的亮驚異的眼神。
進藤光的棋感,在短短幾個星期裡又進步了?台上的亮不可思議地看着光,不着痕迹地握緊了麥克風。
“進藤,你說得也太好了吧!”和谷忍不住說,“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啊?”
“我和佐為下得多嘛。你别看佐為的棋古樸,其實他早就學會了七十年來的定式,很有現代人圍地于無形、最大化棋招的戰略思想。現在這種明顯讓利給對方的棋,尖刀更是無處不在。我是每晚都被佐為用現代定式殺習慣了,經常慘敗五目以上。”光聳了聳肩。
和谷看着光,啞口無言。和谷知道光和佐為之間的訓練強度比一般棋士大,但沒想到——經常慘敗五目以上,每晚都被殺習慣了?
難怪,光進步快得像怪物一樣!和谷捏把冷汗。光最近在棋盤上有多可怕,也許光本人不知道吧,但和谷是看清楚了的。
“進藤,你剛才說得好。不如你也上台去,和塔矢一起說藤原老師的棋吧!”過道對面的倉田突然喊了一聲,嗓門大得連别人都聽得見。
“對啊進藤君,我們都愛聽你的觀點,你和塔矢君一起講解吧。”楊海也道。光愣住了。
台上的亮聽到了,心跳漏了一拍,但亮掩飾住了真實的情緒,隻是靜靜地看着伫立在台下的光,臉上的感情複雜難辨。
那一刻,亮居然在暗暗期待光會上台陪自己講佐為的棋。
光不知道,要講佐為的棋,亮的壓力有多大。亮今天在機場胃病又發作了,這次的疼痛比以往都要強烈,他差點就要送醫,幸好機組人員有帶止痛藥。亮沒有跟任何人講,把恐懼隐藏在體面的外表後面。
這就是佐為的棋,讓全世界趨之若鹜,帶給亮那麼多難耐的興奮和焦慮感。
在亮看來,這超越了一般的焦慮,而是一種古老的死亡恐懼。恐懼到極緻,也是向往到極緻,這便是刻在人精神中的死亡本能。人會不自覺地被這種浩渺的崇高力量所吸引,想被佐為毀滅,像自己、父親和緒方似的,一心一意地準備着,全都想匍匐到佐為面前“求死”。
光對亮這些複雜的心理截然不知,好像沒反應過來,不知所措地看着台上的亮。
“藤原老師棋力高強,我的解說遠遠不夠。之後我說的每一手棋,要是你們有問題或不同的意見,都可以向我提出來,幫助我講好這盤棋。”亮拿着麥克風,眼睛卻看着光。
光呆呆地看着亮,是光的錯覺嗎?剛剛那一刻,光在亮眼裡捕捉到了……脆弱,還有盼望。
在佐為面前,亮難道也覺得自己渺小嗎?光突然想到。
亮難道在盼望我可以陪他一起承擔壓力嗎?
棋局仍在繼續,啪的一聲,佐為在邊角下了淩厲的一子,邊角的進攻在迷霧中驟然吹響号角,亮回過頭去,講起新的棋招來。
“藤原老師進攻了!快看快看!”和谷推了光一下,伊角在眼前的棋盤上下子。
不想亮了,還是看着佐為吧,光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棋局上。
目前距離開局過去一小時,然而硝煙已經在棋盤上彌漫,光等着看佐為如何用意想不到的殺招赢這盤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