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NHK大樓裡,棋院這次新聞發布會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隆重。
佐為沒有翻閱手上的文件了,而是看向台上的人。坐在佐為左邊的亮也同樣。
幾位和光有過一面之緣的常務理事和緒方先生都穿着和服,坐在台上,面對來自全世界的記者。
棋院真正重大的棋賽和發布會,通常是在贊助商的會場裡舉行的,光記得和谷介紹過的。隻是這四年來除了塔矢行洋隐退、佐為加入日本棋院外,也沒有别的可載入史冊的大事了,因此光從來沒有機會領教過。
以前的佐為為光打開了圍棋和職業棋壇的大門,這次,佐為讓光見識到了什麼是世界級的關注、曆史性的儀制和場合。佐為,總是能給他帶來不一樣的見識的。光感慨地想。
新聞發布會在肅穆的氣氛中開始,理事說了幾句開場白之後就迅速地開始進入宣讀條文的環節。
聲音回蕩在偌大的會場裡。更改的制度多達百條,因此棋院理事并沒有逐條宣讀,而是分主題總結,伴随着英語的同聲傳譯。
光跟不上節奏,拿過佐為手上的文件翻閱,才勉強知道理事在說什麼。
和光比起來,佐為和亮這兩個貴公子就顯得從容多了。佐為握着鋼筆在紙上寫着,水紫色的長發垂落在绯紅的禮服肩膀上,俊美白皙的臉頰像月色下的湖面一樣沉靜皎潔。
亮打開筆記本電腦放在膝上,襯衣筆挺,那姿态活脫脫一個日企裡的精英。
光回過頭,注意到後面二十歲以下的小輩,也差不多茫然。他們平日隻曉得對局,涉世未深,尚未知道制度改革的深意。
不知道為什麼,和谷不在。
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聽不懂這些嘛,像亮那樣熟悉的畢竟是少數。想到這裡光放下心來。
光聽到後面的楊海對倉田道:“日本人平時拖泥帶水,但真要做起實事來的時候,速度倒也快。我們大概低估日本棋士的決心了。”楊海的語氣裡有佩服。
“中國和韓國這次動了sai這塊‘奶酪’嘛。棋院再不采取行動,sai早晚有一天會帶着進藤這天才小子去其他國家的。sai一走,我們就沒意思了。”倉田直白地說。
光聽在耳裡,頓時想笑。
“這次日本棋院這麼一大動幹戈,我想中韓棋院的高層也會有所警醒,說不定中國和韓國棋壇也會作出一些改變。”楊海若有所思地說。
“好事!這是好事。”倉田朗笑。
光一直悄悄偷聽後面的倉田講話,甚至都沒聽清楚理事在台上說什麼。
佐為和亮從頭到尾都集中十二分注意力聽着,并肩而坐的兩人認真得好像在下一場棋局,一個在紙上記錄,一個在筆記本電腦上哒哒哒地打字記錄,兩人不時交談,聽聲音好像離不了“塔矢行洋”。
早已走神了的光看着表情和行動出奇地一緻的佐為和亮,頓時,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倉田說,“我出去一下。楊海,你留在這聽發布會吧。”
“不是吧,你們國家的棋院發布會剛開始不到一小時,還沒到海外記者提問的環節呢,你就要落跑?”楊海小聲叫住倉田。
“倉田先生,你要出去,去哪兒啊?”一直偷聽他們講話的光敏銳地回過頭。
倉田沒料到會被光“揪”住,就說:“我去外面台式電腦收個郵件,我有個朋友是時事評論員,他給我發短信說寄了一份資料到我郵箱。”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光說。
“哈?你小子到底——”倉田摸不着頭腦。早上的時候光沒來前台幫忙接待記者,如今在這種無關緊要的時候倒殷勤了。
“小光?”佐為和亮都轉過頭來。
光跟他們草草解釋了一句“我去幫倉田先生的忙”,就不由分說地站起來,拖住胖胖的倉田走出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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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場外的台式電腦區,光和倉田還能聽到理事對着麥克風宣讀的聲音。但畢竟海外記者和棋手們都沒有坐在這裡,氣氛輕松不少。
台式電腦區還有一個人,褐色短發和墨綠色西裝,是和谷。
“你怎麼在這?”光問。
“你不也在這?”和谷轉過身。他的電腦屏幕上是日本社交媒體mixi專頁,上面都是競技體育論壇。光看到論壇上被佐為的棋賽刷屏了。
“你不跟伊角他們坐着聽新聞發布會?”
和谷一攤手:“我早就知道會很悶,打算等記者提問環節再進去。”
倉田看着光,“進藤,你也覺得悶?第一次看你從藤原老師身邊主動跑開。”
光幹笑一聲,撓了撓頭,在一張電腦桌前坐下,收起笑容:
“我聽不懂這些和制度有關的東西,也沒有興趣。我感覺跟佐為和塔矢都格格不入的,有點不自在就跑出來了。”
“進藤,你别這麼想,塔矢也許看不起人,但藤原老師會理解你的。沒什麼格格不入的。”和谷說。
光沒說話。其實還有一層說不出口的原因,那就是光突然發現佐為對現代棋院的知識超越當了四年職業棋士的自己,心情很是微妙。
光能接受亮、和谷是專家,但當佐為也展露出這樣一面時,光的心裡沒來由地一陣失落。
佐為——再也不是光身後的幽靈,再也不需要借助光的手來下棋,再也不需要透過光了解現代的一切,再也不需要光的保護了。
在剛剛那一瞬間,光明白很多事——現在光感受的,也許就是四年前佐為附在他身上時,在旁邊望着光獨當一面,而且揚言着要搶走塔矢亮和世人凝聚在佐為身上的目光的,這種欣慰又酸楚的心情。
光曾經害怕過,自己不能給佐為帶來幸福,現在突然明白過來:原來佐為的幸福,不需要他進藤光來給。
那一刻,十八歲的光望着倒映在暗淡的電腦屏幕上的臉,仿佛能隔着屏幕,穿過歲月,看到十二歲時臉圓圓的自己,和身後的佐為。
那個時候的佐為,如煙如雪,那麼美麗空靈,當然現在也是一樣,隻是現在的佐為多一些入世的成熟氣息,在一點一滴地融入煙火人間的感覺。
——佐為曾經說過,附在我身上時有過很快樂的時候……
其實,一直是佐為在給我快樂。光忽然意識到。
一直是我在依賴佐為,是我像十歲小孩那樣離不開佐為……
但同時我又必須接受,我和佐為是兩個獨立的大人,我們之間不再像以前那樣分享生命、親密無間。
我必須接受,佐為已經在現代建立起他自己的生活。
在屬于佐為的新生活裡,有圍棋、有塔矢父子、有許多朋友、有加入棋院的責任、進藤光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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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田對光細膩的心情變化截然不知,也坦誠道:“不怪你們跑出來,新聞發布會确實悶,我的感受也差不多,巴不得快點結束。”
三個年輕的棋士都一愣,笑了。
“我的時事評論員朋友給我郵箱發來了懶人包,怎麼樣,你們要不要一起看看?”倉田說,一邊打開電腦。
“什麼懶人包?”光跟和谷都湊過去看。
原來這個“懶人包”是專門為沒時間沒精力、不了解事情始末的網民整理的事件超精煉文體,最早來自于台灣。
倉田的時評員朋友是日本社交網站mixi上的用戶,整理出一個《日本棋院平成16年制度懶人包》,花十分鐘時間就能看完。
“哇,這幫大忙了!”光忍不住說。
于是,光、和谷還有倉田三個人都湊在電腦前,一起閱讀這懶人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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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人包的作者社會學知識雄厚,讀着讀着,光也浮想聯翩。
任何國家、任何組織的制度改革,本質上,就是改變階級固化,使得階級人口更流通,資源分配更合理。
正如亮所說:“千年已逝,圍棋還是圍棋,日本人還是日本人。”
日本這個國家,是未經階級改造的發達封建舊社會。其特色是少子化、階級固化、等級森嚴。而日本棋院作為公益财團法人,棋士人口和經濟結構簡直如同日本國之縮影,社會學上的“見微知著”就是這個道理。
根據棋院的數據,日本的圍棋人口也經曆着“少子化”的沖擊。棋院内部各層棋手,包括愛好者、業餘、職業棋手,由于各階層賽道不同,彼此形成難以流通的階級。
光從“最強的初段”打拼到現在“最強的三段”,這“最強”的稱号,被人叫了足足四年。光曾經引以為豪,但仔細想想,這個稱号本身是不是就從側面反映了升段制度的僵化?
這次,制度改革集中在加強階級流通上。棋院通過修改制度改變了和贊助商的合作方式,增加業餘和低段棋手可參與的棋賽之餘,也降低名人戰的參賽門檻。
這次改動令退役的塔矢行洋和身為名譽棋士的佐為、各個階級的棋士都能參與名人戰預選賽,第一到三輪外圍預選賽采取在網絡上比賽的方式,循環圈則在線下維持原樣。
名人戰的最新2005年制度,和韓國的三星火災杯有點相像。畢竟,三星火災杯就是九十年代韓國著名的業餘和海外棋手都可以參與的國際棋賽。
名人戰改革并不是空穴來風,背後是有淵源的:因為塔矢行洋曾以客座棋手身份參加過三星火災杯,在首爾奪冠,成為第一位非職業的世界冠軍。
桑原本因坊曾經很關注這項賽事,從那時起,桑原本因坊就暗暗揣測着塔矢行洋想做什麼。
不得不說,桑原本因坊的直覺準到離譜,四年以來,塔矢行洋以自由之身為北京隊攬獲數個世界冠軍,四年前國内就有人說,塔矢行洋在海外風光無限,但國内頭銜戰一片凋零,沒有塔矢行洋的名人戰,都不像名人戰了。
由此可見,改制的苗頭在那時就已浮出水面。看來,不是佐為的棋打響改革的第一槍,塔矢行洋才是第一個朝日本棋院鳴槍的人。
這位前名人在海外的動态,無論是代表哪一國、哪一隊,都隐隐挑動着日本人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