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四十六

對于光展現的一絲絲脆弱，佐為卻沒有立即給出答案。

佐為隻是猶豫了一下說：“小光，如果我說，我對你有信心，相信你一定能邁過去這最後一局的考驗……你會覺得我這個答案，不夠好嗎？”

光愣住，随即苦笑了。他望向遠山上的雪，握住了拳，感受到手指的冰冷：“你說的，大概是唯一的答案吧——畢竟，是我在下棋。在棋盤前，我能依靠的人，隻有我自己。”

面對艱難的處境，有佐為在相信光，光也能相信更自己多一點。

“小光，我們相處的時間，包括以前附在你身上的日子，也快到三年了。我認識的你，總是能在絕處逢生。你自己找到的出路，把我所能想到的任何方法都要好。”佐為溫和道。

從以前到現在，佐為一直在鼓勵着光。

“嗯，謝謝你。”光低頭半晌，又忽然擡起頭來，眼神閃爍着火花，“佐為，你不如和我分享下舊事吧——你和虎次郎以前，在‘以弱勝強’的時候，有哪些印象比較深刻的場景和心情呢？”

說完，光又補充道，“佐為，我說的不是棋力的強弱，而是地位權力上的強弱。”

“我來想想。”佐為張開折扇掩住下颌，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裡，他在沉思後道，“我想起了兩局棋——我還記得每一步，你要看嗎？”

“當然要。”光用力點點頭。

七番賽最後一局當前，與其過于沉浸在緊張和畏懼的心情中，還不如聽佐為深入講講江戶時代他和虎次郎的故事。

以前佐為附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可能光還太小了吧，感覺佐為分享得不夠多……比如“耳赤之局”的故事，佐為就沒有機會說。總之，光長大後，佐為回來以後，說的故事要比從前多很多。

比如說，“耳赤之局”，就是曆史上著名的“以弱勝強”的棋局之一。

光後來回看“耳赤之局”棋譜，隻知道那時是非正式的場合——友人原才一郎那豪華的家裡面，隻知道佐為赢得很精彩，但是，光還不知道佐為和虎次郎面對井上因碩幻庵八段時，實際的心情是怎樣的？

要從佐為身上學習的，還有很多很多。

于是，光回去房間裡，搬出折疊式棋盤和上面的兩個棋盒出來陽台上。

佐為打開棋盒蓋，撚起棋子：“我先給你擺第一局棋，再給你擺第二局棋，然後給你分享當時棋士們的心态吧。”

“是‘耳赤之局’嗎？”光立即問。

——“耳赤之局”，就是曆史上最負盛名的“以弱勝強”的棋局。

“不是‘耳赤之局’，是其他兩局棋。”佐為搖頭，繼而懷念地說，“我給你擺的這第一局棋，下于天寶十四年，我和虎次郎執黑，執白的是葛野忠左衛門。”

光看着佐為一子一子地擺着棋子，把古老的黑白鬥争鋪開。

黑第7手，就是秀策的小尖，在和塔矢亮12歲時的第一次對局中出現過的，那淩空拍下的一子。當時亮流露出那震撼的神色。

“這個！黑7，星上面的十六之五！你最擅長的‘秀策的尖’！”光立刻指出。

佐為回來後，與時俱進，倒是不怎麼下出“秀策的尖”了，看到這古老的一局，光想起了以前的佐為，還有怯生生幫助佐為擺棋子的自己。

“我在這一局中首次想到了‘尖’，當時我覺得是個不錯的應對方法，可以有效展開局勢。當時沒有貼目嘛，所以才有效。”佐為邊排棋子邊說。

光看着本局在想，這就是“秀策的尖”的誕生首局，還是第一次看到佐為擺出來。這局肯定是下于虎次郎剛成為棋士的時候，在地位和身份上，和對手比起來，肯定是有差距的。

光專注地看佐為“啪”、“啪”地落子，一時之間，耳邊隻有落雪聲，還有棋子的金石之音，好像從遠古落到了現在。

佐為用引導的語氣說：“小光，你來告訴我，你看出了什麼妙招？”

光不假思索地說：“在黑7尖之後，黑9飛壓、黑11拆兼夾都是好手！這是秀策流基本型。”

“但是，這片棋形我也是在緊張的心情想出來的。”佐為承認道，“執黑開局，面對葛野忠左衛門不服輸的攻勢，我想的是‘避免糾紛、領先大勢’，在保持平和的心境中，盡量以黑棋的優勢領先。”

“避免糾紛，領先大勢——這種思想，就是秀策流的起源？”光瞪大了眼睛，“我還以為……”

光一直以為，秀策流的起源應該是某種更深奧的哲學思想，就像吳清源華麗的“三三對局”，還有自己和社下過的，起源于昭和時代的“天元”、“五之五”那樣标新立異的開局……

隻是沒想到，秀策流的起源，這麼樸素。

“你還以為我一開始就想取勢嗎？不，我一開始是想避免角落的糾紛，把平和的心境盡量延長。最簡單的，但是棋士們往往會忘記這點，一開始就想要強攻和謀劃。”佐為很有深意地說。

“在緊張的局勢中，面對強者，把平和的心境盡量延長，往往能下出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妙招。”光默默地重複着佐為這句話，把這話刻在心裡。

***

光和佐為又讨論此局一會兒，佐為又收拾棋子，給光“啪、啪”地擺上了另一盤棋。

佐為的眼神變得莊嚴，他一邊擺，一邊介紹着：

“我給你擺的這第二局，下于弘化四年（1847年），我執黑，執白的棋士是十四世本因坊秀和七段。這是我和秀和下十七番棋的第十五局，記譜的人是久貝因幡守，德川将軍的家臣，因此氣氛都很緊張，唯恐舉止不當，得罪了将軍。

當時，秀和剛剛繼承本因坊家督之位。上一任本因坊丈策才去世不久，丈和隐居，因此，秀和成為八段，成為新一任本因坊。”

佐為語氣清淡，光卻馬上懂了，其中的利害之處。

光驚歎着：“哇！德川将軍的家臣親自記譜，秀和又剛剛繼位，成為新一任本因坊！那你和虎次郎當時不隻是面對一名權威人士，而是面對一群人在審視你們，德川家族的人，還有本因坊世家所有的弟子！”

随着佐為的描述，光能想象佐為當時的情形，場面一定很壯觀吧！

“不止是德川和本因坊，還包括四家的人、将軍門下的武士們，棋室裡面都密密麻麻的，不得不用兩面屏風隔開觀衆。”佐為回憶着。

“呃，原來你在江戶時代剛出道時，棋局就已經如此轟動了。”光佩服地說。

“是啊，我也頗為無奈。然後我們和本因坊秀和這十七番棋，意義重大，和秀和下完的第二年，虎次郎被選為本因坊迹目，成為了本因坊的繼承人，獲準了正式參與禦城棋的資格。”佐為又說，臉上流露出對舊日榮耀的緬懷。

光點頭：“所以這十七番棋，下得怎麼樣就挺關鍵的了，決定了你和虎次郎能不能成為本因坊的繼承人，能不能參與禦城棋——這就像是我們頭銜戰的循環圈、富士通杯的預選賽似的。”

“是的呢，是有點像。”佐為邊微笑，邊擺完了棋子。盤面上星羅棋布，這又是另一局秀策的千古名局。

光看着，發覺是秀策強攻的名局，比自己下的棋更強勢，雙方的局勢都充滿了刀光劍影，還有激烈的對殺。

“你和本因坊秀和這局，進攻的速度都好快，黑23就打入了，同時瞄着白的鎮和白的右下角，又是一石數鳥的棋招。”光分析着。

“是的，你看看我們這些纏繞的強攻的棋招——你猜猜我、還有秀和當時的心态？”佐為還是一如即往地引導着光去思考。

“你感受到了可能會輸的威脅，而秀和剛剛成為本因坊，想在衆人和德川将軍面前證明自己。你當時，也感受到了迫切嗎？”光問佐為。

佐為點頭：“沒錯，當對方不顧一切地強攻時，甚至是殺戮時，我也不得不強勢回應。但我的布局不算完全沒有破綻，前面也是差一點就被秀和攻進來了。”

“然後你的黑123手跳，放棄右下角，強攻白中央，非常大膽——現在的你，還能這麼放棄右下角的一大片棋嗎？”光問佐為，忍不住笑了。

佐為沉思，也難得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意：“當時我也是在破釜沉舟了。現在想來，是畏懼吧，我的心裡充滿了恐懼。”

聽到佐為承認“心裡充滿了恐懼”可不容易。光感到自己此刻的恐懼被佐為撫慰了。

“黑135和黑159連成一片，并且鲸吞擒殺了白棋。”光指出，“174後你們又開始了劫殺，不停的拉鋸後，秀和就投子了——這是力戰的名局……很豪邁！”

“是豪邁和畏懼的共同寫照。我面對權力，也不是無動于衷的，也感受到虎次郎的孤立無援。幸好最後，我赢了。”佐為真誠地說。

風吹過，樹枝上積雪一簇一簇地往下落，如同光心中某種遲來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