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曆五十九年秋,新帝踐祚,改号煊明。
先帝崩後一月有餘,殿上終于迎來了新一位正牌主人,這期間多少角力,多少争端民間一概不知。
拎着女兒兒子曬稻的農人們隻知道頭頂那個位置又有人坐了,不會因為争奪而起什麼連累小民的争端。
朝堂上的波瀾也随着封赤練正式被稱為“陛下”而告一段落,許衡之官複五品太學博士,杜流舸廷議後稱病半月,算是做了個退讓的姿态,梁知吾也沒有再逼她,畢竟小皇帝剛剛上位,兩個重臣撕得滿身是血不好收拾。
還有很多事等着她們去做。
也還有很多事等着封赤練去做。
封赤練的住處已經從太廟移至内宮,她不是尋常方式養大的皇女,屬官不齊,所有事情都是交給于缜。
這位女官不太和封赤練說自己做了什麼。冬天封赤練睡着醒來的時間不定,有幾次早上醒的早些,能看到滴滴答答落着血的闆車悄悄從宮裡後門運出去。
“聽說了嗎?跟着陛下來的那位于女官的手毒着呢。”有年輕的女使躲在看不見闆車的牆後,一邊搓着手一邊議論,“殿下這才剛剛移駕内宮,十日裡她打發了六七個人,都叫闆車拉出去填溝了!”
“宮裡久不打理,誰知道之前叫人塞進來什麼探子!”另一個探着頭嘁嘁喳喳地回,“橫豎咱們倆是幹淨的,做事小心些别叫人尋着錯處就行,老虎吃人還揀個胖瘦吃呢,輪不到咱們頭上來!”
封赤練無聲無息地從牆邊過去,繞到最先說話的那人背後,她還在那裡長籲短歎:“你怎的知道輪不到咱們頭上來,今早隔壁院子裡我熟識的一個忽地就沒了,我看她是不像什麼眼線的……聖上畢竟年紀小,身邊也沒個人,隻能聽女官的話。要是和先太女一樣身邊屬官都齊,就……”
她眨眨眼睛,遲疑地停下來,看着同伴已經變得煞白的臉色。一隻光滑冰涼的手忽然從身後搭在肩膀上,指尖點點她的肩胛骨。
“繼續說嘛,”封赤練說,“先太女怎麼了?”
先太女封晟蘇,出于先君後沈珂膝下,無病驟薨,時年二十六歲。
那場消耗掉了這個王朝所有成年皇女的宮變事件,就是以太女的死亡為引子。
兩個年輕女使都趴在地上,抖得像是快要被風撕碎的黃葉子。封赤練蹲下來,伸手摸小動物一樣漫不經心地摸剛剛說話那個人的頭頂:“你看,剛剛朕沒讓你們說,你們一直在說。”
“現在朕叫你說,你不說不是抗旨了嗎?”
被摸頭的那個隻會咕咕嗚嗚地哭,旁邊跪着的像是壯起膽子,勉強開口:“陛下!……陛下恕罪,小人正要去灑掃東宮,就,就說了兩句先太女,絕無不敬之言!……秋天風大,迷了小人的眼睛,沒見到陛下來……”
要不是這張嘴還在說話,她幾乎要把嘴唇咬破。先太女的事情在先皇未崩時就是禁忌,君後早逝,先皇幾乎将所有心力都放在這位嫡長女身上。
她的死成了壓垮那位帝王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成了她最後時日裡碰也碰不得的逆鱗。
如今新皇登基了,她們神經松了些,說話間沒注意就帶出來幾句,怎麼忘了聖人是不是長養在宮中的皇女?
此前朝堂上就為了聖人名字不在玉牒上鬧了一通,想來她現在連尋常皇女貴子的事情也不想聽到。更不要說她們居然昏了頭,把當初差點繼承皇位的那個人和聖人放在一起說。
要是聖人心裡有點不痛快,她們一個兩個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這麼想着,那回話女使的眼眶也紅了。
封赤練滿不在意地站起來擦了擦手:“東宮啊,自朕登基以來還沒有去看過。”
“帶路吧,朕想去看看。”
咕嗚嗚的那個還沒爬起來,紅了眼眶那個卻一個激靈直起身來。封赤練袖着手,好像先太女隻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一點也沒有為她們的議論動怒的意思。
那女使趕忙拽了同伴爬起來,悄悄擡了眼去觑封赤練的神色,心下了然。
陛下畢竟是陛下呀……就算養在寺廟裡,就算和她們差不多的年紀,她的氣魄也和凡人不同。
現在皇位已經歸屬于她,再優秀的前繼承者都已經歸于黃土,帝王何必在乎一個死人呢?
那女使心下一震,不敢再看那張少女的面孔,又把頭低下去了。
封赤練确實沒在想那位先太女,或者說她沒在想“封晟蘇”這個人。
東宮有小半年無人居住,雖然時時灑掃,還是顯露出蕭條的死氣來。
風卷着四周樹木的黃葉落在地上,好像有人趿拉着鞋子滿園亂轉。
封赤練揮退兩個女使,踱着步走到庭中最大的一棵柏樹下,撿了塊石頭铛地就敲了上去。
铛!铛!铛!
那樹木極硬,不像是在敲木頭,反而像是敲鐵,敲了三下過後院中風驟起,卷纏着落葉聚集到一處,突然就凝聚出個人形來。
“别敲了别敲了!”祂抱住頭尖叫,“神君别敲了!我是星星不是砧闆!”
封赤練把石頭一抛,祂悄悄歎了口氣松開手。
這個小人兒看着是個十來歲的小童,面容看不出是女孩還是男孩,身穿秋色鑲白花撒金的道袍,一頭頭發随意披在肩上,發尾變作銀子一樣的羽毛。
“神君叫我好等。”祂小聲地抱怨,“這都兩月有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