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她說,“那個人想讓‘某些人’聽到你幹娘的死訊。”
“那個‘某些人’是誰,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現在我問你,你要救的那個人姓甚名誰,是做什麼的?”
他的嘴角顫抖着,聲音裡漸漸沒了生氣。
“我幹娘……是缇騎尉,謝泠,她被關起來已經有幾個月了……”
話音未落,韓盧突然嗆咳了一聲,他像是看到鬼一樣看向跪在那裡的阿迦。
“謝聽弦年紀比我還小一歲……她養了個你這麼大的兒子?”
缇騎尉,統管諸缇騎,護衛陛前,入宮門不問。封赤練沒有見過這個謝泠謝聽弦,因為她早在先帝駕崩之前就下了獄。
下獄理由和許衡之有點相似,都是受二皇女宮變那件事的牽扯。據說當天缇騎進宮護駕,她卻授意屬下在宮中縱火,為反賊遮掩。事後被一并拿了投入诏獄中。
“幹娘不會幹這種事……”阿迦含糊地說,“她從來不參與宮中皇女的事情,也不結交什麼人。那天出事的時候我就在她旁邊,眼看着她得到消息倉促帶人進宮,她根本就不知道宮變的事情,也來不及安排縱火。”
封赤練拍拍手,對這些陳年舊事沒發表評價。“她還有舊部在外面嗎?”
阿迦點頭:“幹娘的親信在此時過後能逃走的悉數逃走了,不然大概也會被下獄。”
事情就明了了,有人想拉攏這些舊主身陷囹圄的缇騎,就從謝泠的養子身上下手。阿迦隻知道自己是探聽到了皇帝出獵的消息,不知道這是有人暗中喂給他的。
驚馬隻是一次嘗試,不為弑君,隻為給他的潛入制造機會。等到他被拿下牽扯出謝泠,二人被一并處死,這些逃亡的缇騎就很容易被收攏過去。
“我險些害死幹娘……是嗎。”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是嗚咽了,封赤練伸手,撥開阿迦擋住眼睛的卷發,他的脖子彎下去,像是要折斷一樣垂在封赤練掌心裡。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她問。
他沒有動,很輕地呼吸着,半晌才發出聲音:“幹娘真的是冤枉的……能不能放過她?”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阿迦補上後半句:“不要碰我的臉好不好,求您了。”
“幹娘身邊的人死了,她都會去收殓。手掉了就把手縫上,肚子破了就把肚子縫上,但臉就縫不回去了。幹娘要是來收斂我,看到我這個樣子,她會難過的。”
沒有人回答他,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任由封赤練托着他的臉頰,直到她略微擡手把他的臉扶正,少年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滿臉淚痕。
“我饒過你了。”封赤練說。
“你今天可以活着從這裡走出去,但我不會寬恕謝泠。如果你想救她,就把她逃走的舊部帶來,通過韓盧見我。”
她用食指繞着他的發絲,漫不經心地揩掉他臉上的淚:“怎麼說服他們交給你決定,你也可以就這麼跑掉,假裝一切都沒發生。”
那雙霧氣朦胧的眼睛望着她,好像還沒反應過來,封赤練眼神示意韓盧解開他,把他脫臼的手臂接了回去。疼痛終于把他的魂魄拉回身體,他的眼睛又開始霧蒙蒙起來。
阿迦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回頭看帳篷門,看韓盧,又把目光落在封赤練身上。光芒在那雙綠眼睛裡一閃一閃的,他嗫嚅着,攥緊手指,好像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我會回來的!”他說,“我會回來,把他們都帶回來……謝謝您!陛下!”
他低下頭,用額頭碰了碰封赤練的手,然後飛快地從韓盧手裡扯過兜帽。消失在帳篷門口。
“你曾經的部下有多少可用的?”封赤練看着這飛走的金毛小狗,突然問韓盧。
“約莫三分之一是可信的,不良人随時在補充,韓盧可以再募集人。”他溫順地回答,然後一瞬間意識到封赤練為什麼這麼發問。
缇騎與不良人都是拱衛京城的隊伍,一個四面遊走,消息靈通,一個上通宮禁,能絕對忠于帝王。
她放走阿迦,詢問自己,是想把這兩股力量都握在手裡,不動聲色地讓它們成為天威的一部分。
好像有什麼在他胸口輕輕敲了一下,韓盧感到一點微弱的震動。
在那匹白馬現身時,他就認出了那與自己在绛山上遇到的白獸一樣,都是绛山君的随從,但他沒有想到在她作為神明漫不經心臨場應對的同時,也在作為一位凡人的帝王思索籌謀。
神本不需要這樣的籌謀。
他第一次看到她時,她露出非人的傲慢和輕蔑,漫不經心地捕獲了他。侍奉神的感覺如此虛無,他原本以為這種虛無會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今天,他發覺這種虛無消散了一些。
他已經做了很多年的狗,雖然厭煩但也習慣了這個位置。韓盧覺得自己是一條并不親人的老狗,雖然不怎麼搖尾巴,但還是習慣性地去給自己尋一個主人,找一個屋檐。
就在今天的這一瞬間,“主人”的影子忽然明晰起來。
韓盧擡頭,瞥了一眼阿迦離開的方向。
也是在這一瞬間,這個注定會回來的孩子,莫名讓他覺得心裡有點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