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的内容照舊廣而雜,課堂也并不固定在書房。天地之間,四處都有學問。寓教于樂他做的不錯,每天帶她去外面瘋跑釋放精力之餘,也确實都讓她學到了東西。而百靈也不負他所望,是個聰明的好學生。隻是雖然腦子靈光,卻容易顧前不顧後,橫沖直撞的思考,不會靈巧的轉個彎。他有時被她的魯直搞得哭笑不得,但總體而言,他還是欣慰又得意的。
妻子遠行的一星期裡大緻如此,早晨他帶她在書房做做功課,學學一些書本上的知識。中午吃過飯睡過午覺後帶她出門去外面,教她些有趣又有用的東西:如何在森林裡辨認方向、如何獲得幹淨的水源、如何快速生火......他是上過戰場的人,這些小事不足挂齒,但足夠讓一個孩子興奮不已。
某個風和日麗的平靜上午,坤猜照例在書房裡教着百靈用毛筆寫漢字,外面細狗闖了進來,說是油燈來了消息,叫他去聽電話。他不過離開了一會兒,待他折返回來,原先擺放整齊的桌面突然空了一塊兒。仔細一瞧,百靈早已不安分的從龍骨塌上骨碌到了地上。原先好好鋪在桌上的氈墊和宣紙被拖了下來,而百靈正撲在地上,專心緻志的蘸着墨水在紙上一通亂畫,臉上手上沾的滿是漆黑的墨,像隻髒兮兮的小花貓。
坤猜覺得自己大約是已經被這混孩子折磨的沒脾氣了,瞧着眼前的場景他竟不覺得生氣,反而慶幸她隻嚯嚯的自己一身黑墨,倒沒弄髒地面也沒打碎東西——誰知道他以前有多少茶壺茶杯茶碗葬送她手。他站在百靈面前,饒有興趣的看她潑墨揮毫。自知又闖禍的小東西擡起頭,心虛讪笑的看着他。
細女仔現在鬼得很,察言觀色學得那叫一個明白。百靈偷瞧着姐夫的臉色,見他表情并不嚴峻,心裡知道他沒生氣,于是隻賴皮賴臉的笑着,試圖撒嬌蒙混過去。坤猜無奈歎口氣,蹲下身,抓着她的雙手,細細查看她身上哪裡沾了墨,感慨道:
“你睇下你啊,小姐,無敵破壞王啊你?嗯?你可唔可以有一日給人省心嘅?”
他捏捏她被抹花的臉,佯裝嫌棄:“你去照鏡睇下,邊度來嘅細花貓丫?哼?”
百靈裝乖的抿嘴笑着,眼睛卻滴溜轉了一圈,趁他不備,猛的一伸手,在他臉上也抹上一道墨痕。眼見姐夫也變成了和自己一樣的花臉,她得意的拍掌大笑,人來瘋起來。坤猜震驚一瞬,旋即一把把她撈到懷裡,裝作要教訓她的和她瘋起來。直到百靈玩沒了力氣,他也覺得有些疲了才收手。快到中午了,他看看時間,再過一會兒就該開飯了。他又看看一旁一身烏漆嘛黑的百靈,長歎一口氣,祈禱她衣服上的墨水能夠洗掉,不要被妻子發現。來幫手的阿婆在燒飯,他喊了一聲細狗,吩咐他去燒水,自己拎着百靈去洗澡。
弄髒的衣服丢在一邊泡上了水,百靈坐在澡盆裡,自己往自己身上澆水,順帶樂此不疲的玩着橡皮小黃鴨——姐夫給她扔進來的。而坤猜本人正窩在小凳子上,細細的給她頭發打泡泡揉着。這有點費功夫,因為百靈的頭發到現在還是胎毛,打落生下來就一剪子都沒動過。她年紀雖小,頭發倒濃密厚重,烏黑順滑,直垂腰際。勃磨傳統裡以長發為美,傳統大家閨秀型美女的第一标準是要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可惜有條件養那一頭秀發的美人兒多在和平穩定的南方,三邊坡貧瘠的土地種不出莊稼,養不出水靈的人。隻不過即便如此,大家都還是在力所能及的、不約而同的試着将百靈養成大家閨秀。沒有人提過要替她留那麼長的頭發,可大家心有靈犀的也不曾講起過剪頭發的事。
長發固然美麗,打理也是真的費事。吃罷飯的百靈搬了把小竹椅,把頭發晾在椅背上,百無聊賴的在太陽下曬頭發。她撐着手,一雙腿晃來晃去,看着姐夫倚在榻上看書,拖着聲音問他:
“我們下午要去哪裡呀——”
坤猜緩緩應聲,注意力從書上轉移。追夫河邊都要去爛了,山裡太多地方埋了地雷,太危險......他思索良久,突然想起上午時油燈的電話。他神秘的沖着百靈笑笑,故作高深的眨眨眼:
“下午去個你從來冇去過嘅地方。”
他起身,打了個電話給油燈,告訴他下午不用過來了,他自己去一趟倉庫。
麻盆那裡沒什麼好玩的,貨場、倉庫、貨堆,簡陋實用為主。但至少對百靈來說是個從沒去過的新奇地方,況且倉庫院外有不少開的豔麗的野花,帶她認認植物也不錯。
油燈見到她就笑得合不攏嘴,眼睛眯成一條縫,笑呵呵的抱着她舉高了逗弄,抱在懷裡不願意撒手,熱情的給她塞了一堆零食飲料,差點沒把她埋沒。末了還要在笑話猜叔怎麼出來上班都得帶着孩子。
坤猜看他這副簡直不知道要怎麼溺愛她了的樣子,無語發笑。倉庫裡人來人往的搬貨,誰路過都忍不住逗百靈兩下,陪她瘋鬧。眼見有人看管孩子,坤猜叮囑兩句,讓她乖乖等他,千萬不要跑出院子。
賬的事很快理完,供貨接應的事兩人有讨論商議了半天。男人總是這樣,單線程處理問題,一時忘我後便什麼也顧不上了。坤猜良久從生意事中脫身出來後才反應過來,壞了,忘了百靈。他繃着臉,在倉庫裡望了一圈,不見她蹤影,急匆匆便往院外去看。油燈慌忙跟在他身後,卻看見坤猜的身影急停在門口。他順着看過去,院子裡,百靈正頭戴着鮮豔的花環,坐在廢棄輪胎上,由着身後的梭溫給她編頭發。
百靈認得梭溫,他最早來到達班。可他不像拓子哥或細狗,他看起來兇兇的。于是百靈一直有點怕他,總是躲着他,也沒什麼機會和他說話。眼下到好,兩個人一站一坐,和諧友好。百靈手裡還抱着一束花,不時的嗅一嗅。而看着五大三粗的梭溫正在她身後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的編辮子,動作之輕,好像她是個玻璃擺件,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弄碎了她。
坤猜在檐下輕笑,靜靜了看過一陣,眼見頭發編好,才走上前去:
“乜咁靓呀?哇?呢個系邊個家小豬仔啊。”
他捏捏百靈鼻子,逗的百靈咯咯笑。梭溫見他來,也跟着憨厚的笑着,手舞足蹈的和他比劃:他送貨回來看到百靈在院子裡坐着,摘了花逗她玩。
油燈跟着走出來,笑嘻嘻的打趣,哎,舌頭不好使,手倒挺靈巧。梭溫急的嗷嗷的,滿院子追着他踢。百靈人來瘋,看他倆打鬧,跟着一起笑。坤猜無奈,喝住他倆,在孩子面前有點正形。百靈又低頭去欣賞梭溫給她摘的花,挑挑揀揀的,選了一朵最喜歡的,别在了姐夫耳邊。
坤猜挑挑眉,卻也沒有摘掉。隻是抱着百靈,看她玩着手裡的花,輕聲哄她:
“拿回家插上好唔好?留住畀你阿姐睇……對啦,這些花都認得嗎?”
他牽着她,帶她去認這些野花野草。于是塵土飛揚的泥巴路上都充滿了樂趣。直到日頭開始下去,天光開始變暗,百靈才跟着他,依依不舍的和油燈他們告别,一步三回頭的跟姐夫回家。
百靈阿姐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然幽黑,達班早已寂靜下來,隻有引擎的轟鳴與車前燈刺破黑暗。她幫着但拓一起拿下了行李,向他道了聲謝,之後便匆匆的往屋内走去。
百靈已經睡下了,歪着腦袋,手臂攤開,占着一張床的正中心。丈夫側卧在她身邊,托着腮,有一搭沒一搭的輕輕拍着她,眼簾低垂,面上似乎也帶了一絲倦意。聽到她回來的動靜,他迅速扭過頭坐起來,盡力讓自己清醒一些。
“幾點了?”他看看時間,帶着一絲抱怨的唠叨,“都話唔使趕住返來啰,喺萊佩再開心幾日都可以,你出嫁前嘅朋友都好久冇見喇……搞咁晚……”
妻子溫和一笑,知道他是擔心,笑着牽住他手,盈盈開口:
“知道你挂住我。再好的朋友也不好在人家那住那麼久,況且不是你電話裡給我說娃娃生病了麼?”
她輕輕探頭,看向百靈,輕聲問道:“她又鬧人了嗎?”
“唔......”坤猜揉了把臉,眨了眨眼,“之前都好乖,昨日沖過涼出門口,大約頭發冇幹,着涼咯,返嚟就有啲發低燒,哼哼唧唧黏人,非要人睇住……其餘都幾好。”
他歎口氣,無奈又溫柔的看看睡的正香的百靈:“從下午就開始問:阿姐幾時返嚟,阿姐幾時返嚟……哭哭啼啼,飯都唔好食,哄住食咗兩口,又喂咗藥,好易先給哄睡下啦。”
妻子含笑看着他,聽他零零碎碎的吐槽帶孩子的甜蜜負擔,輕柔攬住他,湊近他身邊,落下一個親吻:
“辛苦咯。”
“不緊要.....”
坤猜回握住妻子的手,夫妻倆靜默無言,默契的一起注視着熟睡的百靈,不自覺的笑着。
她睡的多香呢,無憂無慮的。
阿姐心裡想着。
她前陣子收到了出嫁前閨中密友的信,對方遠嫁萊佩多年,信中甚是想念,邀她前去小住。朋友已經有兩個娃娃了,大的那個已經上學,小的那個,也和百靈差不多歲數了......
阿姐依舊是那麼溫柔的注視着沉睡的百靈,眼裡卻悄悄染上了一絲落寞。她和坤猜訂婚早,成婚卻晚,一直等到他從戰場上回來才成了親。身邊人也都一直勸着她,急不得,這事靠緣分。丈夫也沒催過,但她難免的心裡會着急。
什麼時候她也能有一個自己的小娃娃,真的成為母親呢?
坤猜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麼,望着百靈,突然向妻子開口:
“你可唔可以也生個她咁可愛嘅女仔?要生個好似你嘅。”
他略一思忖,又補充道:“但唔似她咁淘氣,最好性子都好似你”
妻子吃驚頓了一下,望向丈夫那雙含滿情意的眼睛,一時哽住。然而聽到丈夫的後一句,她又沒忍住噗嗤一笑,啐了他一聲,含嗔的瞪了他一眼。
打蛇随棍上。攬着她的手逐漸不老實起來,纏綿的細吻密密的落下。她扭着身子,試圖掙脫丈夫的懷抱,臉紅的扭頭看向睡熟的百靈,委婉的拒絕他:
“哎呀莫搞......娃娃還在呢。”
“有什麼要緊的。”坤猜狀似無辜的用他那雙水潤含情的眼睛望着妻子,手卻一點也不老實的在人身上遊走挑逗:
“你仲唔知她嘛……小豬仔一個,睡着咗賣咗都唔知。”
“或者......”
眼見妻子還在猶豫害羞,他眨眨眼,壞笑着:“你聲音小一點?”
“流氓!”
妻子臉紅着,憤憤的罵他一句。他悶聲笑着,埋進她懷裡,嗔罵變成軟糯的悶哼,柔軟細膩的,化進無邊的夜,融入銀色的月光裡。
“等下......”
“點嘛?”
“關燈啊……”
達班最後一點燈光熄了,落入一個好眠的夜。寂靜無聲的夜裡,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掩住那一點男歡女愛的夫妻情事。百靈依舊昏昏沉沉的睡着,無意識的皺了皺眉。月光靜靜地閃耀,似乎照進了她的夢,她咧開嘴笑了笑,享受着她的甜夢。
今晚,達班所有人都做了一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