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耐心雕琢、馴養。
是啊,一日又一日,她總能将辛之聿雕琢出自己最喜歡的模樣。
求真難,拟态即可。
日子漫漫,她閑來無事,也願意花這份心思。
回到正殿,連珠迎了上來,輕聲道,“殿下,崇德殿的陳侍郎派人來了好幾次了,說是有急事。”
“請您趕緊收拾了,親自去往崇德殿。”
“急事?”姜姮眸子一沉。
其實未必有急事。
正如多年前,陛下封禅泰山,離開長安城時,曾讓人快馬加鞭送回宮中一封書信,層層木匣子裝着,百人的隊伍護送着,說是讓姜姮親啟。
宮内外知情的臣子後妃,都翹首注目,探着風聲,生怕這信件中的密文,關乎皇位大事。
而姜姮打開後,裡頭隻寫着一行字。
“爹爹憶玉嬌兒欲死。”
衆人啼笑皆非,暗暗松了一口氣之餘,又寫詩作文,紛紛贊美天家父女之情。
說到底,隻是聖上在十幾個兒女中,選擇偏寵了一位公主而已。
況且這位公主,還是陛下與發妻的長女,偏疼她,理所當然嘛。
但經曆此事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昭華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更有不成文的規矩流傳在未央宮内。
倘若誰引得陛下大發雷霆,牽連了全家,那麼求神拜佛也不管用,但求求昭華公主開了尊口,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或許真有急事。
此刻,崇德殿門窗緊掩着。
許多本該在裡頭伺候的人,都退到了外頭廊上。
姜姮招手,喚來了一位小太監,問:“是誰在裡頭?”
小太監答:“回公主,是太子殿下。”
又傳出重重一聲響,像是有什麼物件被擲在了地闆上。
緊接着,就是帝王的怒斥聲。
小宮人們将頭垂得更低了。
滿頭白發的大太監陸喜從殿中走出,見到那熟悉的一身紅衣,忙道:“小殿下,您快進去吧,别在外頭吹風。”
姜姮垂着眼,問:“阿蠻又被問責了?”
陸喜歎息,他是皇帝身邊的老人,也曾伺候過紀皇後。
這兩個孩子更是他看着長大的。
正如民間的老祖父母,見到孫兒被責罵,他心中亦有不忍之心。
“太子……做了錯事。”他隻能如此道。
姜姮笑道:“阿蠻做了錯事,那自然該罰該罵的。”
小女孩如今長成了大姑娘,烏發柔順,紅衣明豔,眸光流轉間,神采照人。
陸喜望着她,便想到了她的母親,已逝的紀皇後。
于是老人面上也有了笑意,“陛下見到您,一定歡心。”
“是啊,父皇于我,是慈父。”
“隻可憐阿蠻,做錯了事,又被逮住了。可他年幼好面子,陸侍郎您可一定要瞧住了小宮人們,别讓他們往外亂說。否則,阿蠻聽到了閑話,又要到我這兒,埋怨父皇偏心的。”
姜姮嗔道,嬌憨可愛,一派自在。
這便是最受寵的孩子該有的模樣了。
“太子的事,他們不敢議論。”陸喜也笑,“說到底,隻是父親管教兒子,家家戶戶都有的事,又何必議論呢。”
“陛下,也是嚴父呢。”
面對儲君,皇帝必須是個嚴父,也隻能是個嚴父。
這是天下萬民的所想所願。
但這三四年以來,阿蠻被斥責太多了,幾乎成為了家常便飯。
其背後,又有哪些人,在拍手叫好呢?
眨眼間,她便想到了許多名字,仍笑靥如花。
她還未走到正殿,便聽見帝王又一聲暴呵。
“姜钺!既然你仍未知錯,那便滾回去你的建章宮,好好反省去吧?”
阿蠻小小一個人兒,就筆直地跪在硬冷的地闆上,大聲回道:“是,兒臣遵命。”
還頗有幾分不卑不亢的意味在。
姜姮遠遠笑出了聲:“好弟弟,你該服個軟,咱們的父皇近日脾胃不和,隻吃軟不吃硬呢。”
見她走近,殿内的一長一少都聞聲望去。
“阿姐!”阿蠻挪至膝蓋,側過身正對她,下意識想要起身,卻被呵斥了回去。
“跪着,誰讓你起身了?”
可明眼人都能瞧出,皇帝言語中的怒意早已松動,漸漸消融了。
姜姮往上走,紅裳緩緩搖曳在金階上,眉眼間都是女兒家的乖巧和嬌氣。
“父皇,兒聽聞您近日不思飲食,就按着阿娘留下的藥膳方子,煨了一鍋湯藥,您用午膳時,可别忘了吃點。”
想起發妻,皇帝心頭一軟。
可面上還是冷哼一聲,說:“玉嬌兒,你莫要替他求情。”
姜姮微微睜大了眼,認真問:“如果我這個做個姐姐的,不能替弟弟出頭,還有誰願意為阿蠻分辯呢?”
“父皇,你該怪的,是那進讒言的小人。”
皇帝問:“你知道了?”
姜姮誠實道:“不知,父皇可要為那小人遮掩?”
皇帝失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朕替他遮掩什麼,爹爹隻替玉嬌兒出頭。”
皇帝往龍椅上一靠,露出了案牍上的奏章。
是讓她自取自看的意思。
姜姮不言,伸手翻開了最中間的一本,上頭洋洋灑灑寫着二人前日出宮去鬥場一事。
用詞激烈,言語懇切,說宮外百姓的議論紛紛,也說因死鬥而喪子喪父之人的悲嚎,仿佛太子攜昭華公主出一趟宮,天都要塌下來了一般。
“父皇,這人該罰。”姜姮一本正經道。
皇帝笑道:“爹爹可不能無故罰人。”
“這人攀誣皇子,颠倒黑白,意欲挾持民意,而挑撥天家父子之情,可謂無君無父,不忠不義,自然該罰。”
一頂大帽子直接扣下去。
竟是比那些文臣,還能胡說八道。
皇帝連連指着她:“爹爹看啊,玉嬌兒這張嘴才是真能颠倒黑白呢。”
姜姮噘着嘴,作憨态樣:“這怎麼算颠倒黑白呢?隻能算是實話實說,況且父皇願意信女兒,不是嗎?”
“那日出宮,是阿蠻想着姐姐無聊,專程帶着女兒出宮尋樂子的,說到底是姊妹情深。後來,那鬥場也被下令取締了。”
“這群百姓,反而該誇太子仁厚,您教導有方呢。”
皇帝被逗得笑聲不斷,眼角又瞥見了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太子。
笑聲停了片刻,他道:“既然你阿姐替你求情,那今日朕就放過你,可回去後,抄書是不能免的,到時候叫袁太傅前來回話吧。”
阿蠻謝恩,離去。
姜姮不經意般道:“這位上言谏錯的郎中,女兒從未聽過他的名字呢。”
“想來,背後還有人在興風作浪。”
皇帝不答。
而不答,就是答了。
姜姮捏緊了衣袖。
皇帝仍注視着太子離去的背影,眸光深沉。
這就是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讓人知,連血脈相連的兒女都摸不透。
說到底,太子的對錯,不在是非之間,而在皇帝的心中。
姜姮若無其事地收回了眼。
卻聽皇帝問起——
“聽聞,你領了一個罪奴回長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