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見了,笑着讓他坐下。
自然又有其他宮人上前研墨、點茶、扇風。
皇帝不缺人伺候,隻缺舊人,陪他憶往昔。
陸喜笑着對小徒弟點頭,又道:“小殿下性情似陛下您,容貌卻肖娘娘。”
“是啊,有幾個恍惚,朕以為,是舒娘又在朕身邊了。”
可再一算,佳人已離十載春秋。
皇帝垂着眼,執筆批寫,無人敢去看,那忽而出現在他眼角的水光。
正如除了陸喜外,宮中無人敢提,那離奇病死在榻上的紀皇後。
“娘娘是悲憫良善之人,若芳魂在世,見大周清平盛世,她必然欣慰的。”
陸喜自幼被送入宮中調教,聲音細柔,暗含音韻之美。
皇帝聽着,心頭的懷妻之悲也漸漸散去。
皇帝繼位時年幼,便由太後臨朝聽政,這是慣例。
可紀太後,并不是他的生母。
一對半路母子,在廟堂之高虛情假意,互相算計,都不肯放棄手中的權利。
那些年,他活得很憋屈。
外戚紀家無法無天,幼弟虎視眈眈,他無人可用,無人可信。
皇帝好幾次都以為,自己會死于突如其來的宮變中。
是舒娘深明大義,陪着他,一步一步奪權,成為了一位真正的皇帝。
甚至,她是為他而死。
皇帝仍記得,那年,他匆匆回宮,卻連發妻最後一面都未能見到。
隻有旁人轉述的一句遺言——
“願明主,青史留聖名,萬歲常歡愉。”
皇帝痛哭,悔不當初,卻又無能為力。
隻能将發妻的遺言布告天下,讓天下百姓都歌頌她的仁慈良善。
等掌權後,他敬天勤民,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放縱。
一手栽培辛家軍,驅逐蠻夷,收回北疆三郡,又大力推行科舉,以制衡盤踞朝中的世家豪門。
正如陸喜所言,當今的大周乃百年難見之盛世。
對于一子一女,更是親自教養,一點不假于他人之手。
如今俱已長大。
舒娘,會欣慰的吧?
皇帝親寫诏書,又有流水似的珍寶送入了長生殿。
姜姮習以為常,掀開匣子,随手拿起渾然無暇的玉珠細細把玩片刻後,又将其抛回了匣中。
又問:“令姑呢?今日還未見過她。”
有小宮女答道:“聽聞已入宮了,但還未來長生殿。”
身為長史,令娘無需時時伴在姜姮左右,但她為人正直,做事極認真,非要事事親為。
像今日,日上三竿了,人還未至長生殿,這極少見。
姜姮不語,隻向連珠投去一眼。
連珠心領神會,離去尋人。
未央宮如此之大,找到人要一會兒,人走過來還要一會。
胡思亂想中,姜姮想起方才被她扔在一旁的玉珠。
她起了興緻,便又将與取來,置在手心。
紅如雞血石,玉質卻溫潤。
她瞧着瞧着,忽而覺得,像是捧起了一顆心髒。
溫熱的心髒落在她手心,姜姮吃吃一笑,想到了一件樂事。
令娘來時,并未見到姜姮。
一問,才知她是去了偏殿。
再問,偏殿有誰?卻是無人回答。
隐隐約約有少男少女交談的聲音從偏殿傳來,令娘臉繃得更緊了。
她冷冷道:“連珠姑娘,還請您,去将殿下請來。”
“君子慎獨。”
“可本宮不是君子。”
姜姮翩翩而來,揉金紅裙搖曳中,那一雙玉足赤着行于玉階上。
見此,令娘緊緊皺起眉頭。
她正要出言勸說,姜姮先聲奪人,卻是質問:“可是令姑,将本宮與阿辛之事,告知了父皇?”
孔令娘跪下行禮,擡起一雙淡色的眸,聲音緩而沉穩。
“是臣。”
“罪奴阿辛淫惑主上,心懷不軌,不該留。”
又是“不該留”。
但和上次不同,這次,辛之聿是被盼着死了。
姜姮坐回軟榻上,托着腮,興味盎然地想着。
這些年,随着昭華公主的名聲漸盛,這宮中諸人雖說還未唯她馬首是瞻,但也不敢得罪長生殿。
所以,姜姮很是好奇,到底是誰,有這個能耐能躍過她,将她的事告訴父皇。
如果是令娘。
那便解釋得通了。
長生殿的人前去求見帝王,他們自然不會多此一舉,又将此事回禀到長生殿。
她承認得幹脆利落。
姜姮省了套話威逼的力氣,面上有了笑意。
可忽的,她眨着眼,又有淚水珠子簌簌落下,披了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