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的那天晚上,你問我,我為什麼會同意你離家出走,勞倫斯偷了家族印章那天晚上,在書房,你對我說,我對你懷有着不合時宜的期待,我希望你成為第二個霍普,其實不是,或者說,不完全是。”
“嗯……”倫科嘴裡發出了一聲沉吟,他似乎興緻缺缺。
“聽起來,你對這個問題已經不感興趣了。”
艾涯看着馬路上的車,它們飛馳而過,留下殘影,就連太陽照在車上反射出來的光線,從這個視角看過去,也僅僅隻能維持短暫的一秒。
“可以這麼說吧,這個困擾了我一段時間的問題,它的答案,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是可有可無的了。”倫科說。
“或許,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你最近的脾氣不錯,連問話都會在前面加上‘或許’了——當然不可以了,艾涯,我并不想把原因告訴你。一旦我告訴你,書房裡的那場鬧劇又會再次重演,我在邏輯上或許更高于你,但是你未必找不出可以拿捏我的某種感情,所以我們最好還是保持距離,各自變成一座孤島吧。”
“不一定,我這次未必會再對你有什麼強求了,”艾涯笑了笑,“但是既然你不想說,那就不說了,沒有所謂。隻是關于我對你的期待,你雖然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了,但是我還是想說,你聽我說完就行了。”
倫科笑了一聲,說:“洗耳恭聽。”
“我剛剛說,我對你的期待,并不完全是想讓你成為第二個霍普,從聖誕夜之後,我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想,我對你抱有什麼期待?我難道真的想在你的身上,看到我去世丈夫的身影嗎?我真的希望你像你的父親,像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擦亮幻想的蠟燭然後凍死街頭嗎?”
“談不上,我對此并沒有如此強的執念,與其說‘我真的希望你成為什麼樣的人’,倒不如說‘我非常喜歡掌控别人的人生,不管你會成為什麼樣的人’。聽起來很繞口,是不是?”
倫科笑了一聲,他的笑聲裡,語氣十分輕佻,像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孩子。
艾涯的這段話,和他的人格與自尊息息相關,她這樣說,就代表了倫科三十多年的生命,都是活在來自母親的期待中的。
他小的時候學藝術,在艾涯的期待之中;他長大後離家出走,也在艾涯的期待之中;他選擇放棄流浪,回歸家庭,還是在艾涯的期待之中。
似乎不管怎麼樣,倫科這個人,從來都沒有逃脫艾涯的包圍圈。
她用金錢、愛和控制欲,搭建了一個密不透風的溫暖家庭,寒風進不來,野獸進不來,裡面的人也出不去。
所有人都在戴倫山莊的别墅裡,在門口大理石雕像的看守中,從茁壯成長的青年人,變成了一堆又一堆的白骨。
“說到底,你還是最愛你自己。”倫科說得漫不經心極了。
你還是最愛你自己。
艾涯聽到這裡,心中一動,這一回,她是真心實意地想起了霍普。
時隔三十年,霍普的面容再一次在艾涯的腦海中變得清晰,他們仍然并肩趴在艾涯房間裡的床上,進行長談。
霍普也曾經對艾涯說,“我最喜歡我自己”。
是嗎?倫科說得是對的嗎?
到最後,與霍普殊途同歸的人,還是艾涯,就是艾涯,沒有第二個人啦。
她将對霍普的幻想與思念,寄托在了倫科的身上,寄托在了溫特沃斯的身上,到頭來,她愛着的還是自己,她愛着自己腦海中的“思念”、“幻覺”與“寄托”。
她隻是給自己的情感,找到了一些人,充作盛放自己過剩美夢的容器罷了!
可霍普早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那勞倫斯也是如此嗎?半個世紀以來,她愛着的是勞倫斯,還是她自己呢?
難不成她所有的愛都是在顧影自憐,她從未真心實意地愛上過什麼人嗎?她愛過霍普嗎?
艾涯大笑起來,将腦海中的千頭萬緒一把抓在手心裡,說:“你說得對,倫科,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倫科擺了擺手,從褲兜裡拿出了一封信,遞到了艾涯的面前,說:“從托斯卡納寄過來的。”
艾涯停止了笑意,她接了過去,看到了原封不動的火漆印,上面的字迹屬于林客。
“你居然沒拆開看?”艾涯促狹地看着倫科。
“不管林客要說什麼,我已經不感興趣了,”倫科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太陽從雲層之中漏出了一角,正不偏不倚地照在了他的身上,“醫學研究部的人和我說,勞倫斯的情況沒有再惡化,但是也沒有再好轉,他們正在加緊研究。母親,一切都是未知數啊,生命從來無知。”
他發出了莎士比亞戲劇一般的感歎。
艾涯不置可否,她用裁紙刀打開了信封時,倫科也關上了門,離開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