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我現在想聽了,你能告訴我嗎?”
“其實沒有什麼好說的,我隻是覺得自己還沒有真正地安定下來,談不上什麼衣錦還鄉。”
“……還沒有真正地安定下來?”
“嗯,在這裡,曾經認識我的老人們,很多人已經去世了,在戴倫山莊裡,我和母親一起走過了很多年的時光,我一直在追求她的認可,但是都不算真正地成功吧。自從勞倫斯先生病倒之後,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那裡住多久,倫科也可以接手我的事務,我并不是不可或缺的那一個——就像幾百年前的英國王室那樣,王妃會生下兩個以上的孩子,就是為了保證王位的繼承人數量可以有一個以上的備選項。”
林客提起這些話的時候,心裡非常平靜,以至于說出來的話一點卡克、停頓的地方都沒有——他就這樣自然又流暢地說了出來。
在戴倫山莊裡的時候,他還會因為艾涯和勞倫斯,與倫科吵架;又在吵完架之後,刻意地避免和倫科的碰面;還會心灰意冷離開那裡。
他現在能這麼冷靜,托斯卡納功不可沒。
逃避并不可恥,甚至十分有效。
就像打遊戲一樣,打不過的時候當然要跑,升級好了再回來重打,如果一開始就莽上去,以人生不能回頭的特性來說,絕不會有複活的機會。
還好他帶着溫特沃斯逃到托斯卡納來了,還好他這樣做了,還好男孩真的陪在他的身邊。
“所以,我并不覺得榮耀,也不覺得‘衣錦還鄉’是個什麼好詞——我的人生,沒有什麼值得炫耀的。如果要炫耀,我又要向誰炫耀呢?向住在這裡、在戰争中失去了親人、又正在逐漸死去的人們炫耀嗎?”
“我并不是‘榮耀的’,我隻是‘幸運的’。”
幸運的人并不想向不幸的人展示自己的幸運,如果林客真的這麼做了,那他就非常殘忍了。
溫特沃斯想起來了住在醫院裡的狄更斯,林客願意自掏腰包,給他付額外的營養費,估計也是同樣的原因。
在這樣微小的細節裡,溫特沃斯不止一次地覺得林客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可是在對待奧蘭多家的問題上,他也見到了林客的手段。
在伊芙琳女士面前感傷的林客,和在道斯頓酒店裡,對着埃爾說着鬼都不信的話的,也是林客。
他們都是林客。
這并不意味着溫特沃斯要對林客做出什麼“兩面三刀”的批判與指責。
他隻是覺得無法從林客的行動中,看出自家愛人真正的心意。
這同樣不意味着林客是個虛僞的人,甚至恰恰相反,他矛盾得如此真誠。
溫特沃斯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了林客的手心裡,兩個人十指相扣。
“現在,你對我的過去,幾乎是了如指掌了。”林客握着溫特沃斯的手,說。
溫特沃斯點了點頭,他搖了搖自己的手,連帶着林客的手也一起被搖動了。
“那你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林客問。
溫特沃斯陡然聽到這個問題,他短暫地愣住了,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我的過去……”男孩喃喃自語,“和你不太一樣,它沒有什麼值得說的。”
“什麼叫不值得說呢?”
“就是沒什麼可說的。我沒有父母,生下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戰後,社會上出現許多流浪者——留守在後方的老弱婦孺,從前線回來、發現無家可歸的士兵。在基石的号召下,這些人把荒原建了起來——鋼筋水泥的城市——推土機和挖掘機每天都在工作。從我有意識開始,我就是在工地上長大的,有一位瘸了腿的民工給了我一口飯吃,他叫我溫特沃斯,就是‘值得一去’的意思,他可能并不是這樣想的,他或許覺得這個名字是‘值得一來’的意思,覺得我值得來世界上一趟。”
“後來他在建造一棟大樓的時候,因為高空作業操作不當,從天上摔了下來,血肉模糊,腦漿迸裂,我對于他死亡的樣子記得非常清晰,可後來誰也沒有把這件事當一回事——被戰争磋磨的人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在當時,死個把人不算什麼——水泥一層一層地蓋上去,血肉和腦漿都不見了,大樓建成了,後來又爛尾了,閑置了很多年,都沒有人來使用那棟樓。”
溫特沃斯說到這裡,發現自己的感情實在是模糊,偏偏他的腦子還不錯,在很小的年紀就能記清楚事情。
他說得平鋪直叙,不像是在講他的親身經曆,倒像是在講别人的故事。
他那個時候還太小了,小到每天都隻知道吃喝拉撒,就算有什麼感情,也早就在時間中被消磨殆盡。
他總不能抱着殘缺的記憶不放,他後面還走過了一段很長的、孤身一人的日子。
他在坑蒙拐騙中長大,沒有變成一個好人。
他對于自己本應該得到的教育機會不屑一顧、對所謂的道德操守嗤之以鼻,更别說要去感激那個曾經給過他一口飯吃的男人。
如果說溫特沃斯真的值得來到這個世界上一趟,真的要“不虛此生”的話,那他不出生,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不虛此生”。
無才是空,沒有就是沒有,他不需要有。
隻是他在住進戴倫莊園之前,一直住在那棟廢棄的大樓裡,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大概是因為他真的無家可歸,總要有個地方遮風擋雨,或許也是因為他很好奇,到底是哪一層的鋼筋水泥裡,埋了一點陳腐又腥臭的血肉味。
可惜,他辜負了那個男人的希望。
他既沒有“來”,更沒有“去”,更别提值不值得。
他隻是不得不留了下來,留在了這裡,留在了這個世界上。
他既不憐憫自己,也不為自己驕傲,他隻是正好活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