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後一句話的後半句,我不評價,隻有你心裡清楚——但是你的前半句話,我倒是可以反駁一下。”
傑克側過頭,他手裡剩下半邊的巧克力味冰激淩融化了一點。
“我朋友的女兒叫茱莉亞,我上次來這裡接她的時候,正好碰見了安娜。安娜坐在等公交車的椅子上,我問了她兩句話,她就快要哭出來了。”
溫特沃斯将見到安娜那天的場景複述了一遍。
傑克聽完了之後,有些動容。
“是,她要強,又要面子——不願意被人發現沒有人來接她,就不坐校車,反而等公交,是安娜的性格。”
溫特沃斯想了想:“那你每次來學校接她的時候,她對你的态度應該都一般咯?”
傑克啞然,點了點頭。
溫特沃斯是個很敏銳的人。
所以,哪怕傑克僅僅說了安娜“要面子”的特征,男孩也能夠直接聯想到傑克剛剛說的“開豪車來接孩子的家長們”。
一個要強,又要面子的女孩,看到自己平平無奇的父親,開着一輛平平無奇的車,甚至是步行來接她的時候,她會怎麼想呢?
答案呼之欲出。
小孩子未必不愛自己的父母,隻是攀比根植在了人類本性的深處,它的起源遠遠早于愛的發生,又擁有比親情更強的力量。
“我搬家的那天你也在,她說,她隻是為了好玩,才和瑪蘭妲合計,要她的母親裝扮成一個來咖啡店應聘的女大學生,來試探我,可能根源也在于此。”
溫特沃斯點了點頭。
“這或許是她對一個平凡的父親的報複吧,她想論證自己的父親有一些獨到之處。”傑克感慨。
“安娜應該後悔了。”
“可她見到你之後,仍然在質問,是不是你拆散了她的家庭。”
溫特沃斯笑了一聲:“我不和小孩子較勁。”
“我較勁。”
傑克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引得溫特沃斯側目,隻見傑克開始吃起了巧克力味的冰激淩。
“我很清楚,父親的職責就是在孩子犯錯的時候加以引導,我不應該和孩子計較得失與對錯,因為我是要比安娜更有權力的一方,我擁有的社會資源、社會關系和能力,都比一個未成年的小孩要強得多,但這是毫無底線的嗎?我要容忍,她對我人格的侮辱嗎?她不是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她隻是覺得我會原諒她,不會和她計較罷了。”
“可是……父母應該做到的事情是很多的。”溫特沃斯有些不太确定。
他理所當然地想起了林客。
當林客對男孩說,他不知道艾涯是不是真的愛着他的時候;當林客因為艾涯對溫特沃斯的态度惶恐不安的時候;當林客和倫科争吵,表露出對倫科得到的父愛的嫉妒的時候,溫特沃斯覺得林客不該受此委屈。
可是他也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不該”。
按照“應該”的說法,流浪者“應該”人人都有父母,“應該”人人有家,“應該”有房子住,“應該”有好飯好菜吃。
應該的事情多了去了,但是它們從來沒有發生過。
這并不是什麼憤世嫉俗的話,更不是什麼對“應該”的追求。
不喜歡一場遊戲,或者無法從規則中獲利,要做的是退出這場遊戲,另謀出路,而不是在既定的規則之中越走越深。
“應該”就是陷阱,他不追求共識中的“應該”。
但對林客和安娜,溫特沃斯通常做不出指責,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主要是因為,他對親子關系實在沒什麼發言權。
他從沒有得到過,所以沒辦法理解得到了又失去,究竟是一種什麼感受。
而傑克的情況,就更難論斷了。
很多人讨論過,應該如何對待虐待孩子的父母。
卻幾乎很少人問過,如果孩子傷害到了父母,應該怎麼辦。
孩子對父母的依賴,是完全單向的嗎?
原諒和包容又是誰的特權呢?
難道隻有父母有機會傷害孩子,孩子就沒有機會傷害父母嗎?
“沒有什麼可是的。父母可以選擇原諒孩子,也可以選擇不原諒,我不覺得父母應該被道德裹挾着原諒,所以我不原諒,就到此為止。”
傑克吃掉了最後一口冰激淩,随後将空盒子扔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裡。
“你這段話,倒是和許多人不同,他們通常受到了父母的虐待,選擇再也不原諒父母。”
“比如你?”
“比如我,還有流浪者裡的很多人。我們從生下來,就沒見過親生父母了。不過我談不上原諒,因為沒有父母,對我來說,是一件不好不壞的事,但是其他人……會仇恨自己的父母,這同樣合情合理。”
傑克點頭,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學校裡的放學鈴響了,他就要離開。
“你不見安娜最後一面了嗎?”溫特沃斯問。
傑克回過身,搖了搖頭。
“我隻是擁有來看她一面的心情,所以我來了,這是做父親的慣性,是一種生物本能,我與她血脈相連。可我不打算以此違背個人意志——這還是你教我的。”
溫特沃斯啞然,與傑克揮手作别。
又過了一會,茱莉亞仍然像之前一樣,沖進了溫特沃斯的懷裡。
溫特沃斯拉着她的手就要走,在這一刻,他又看到了安娜從校門裡走出來的身影。
男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在路過公交車站的時候,他再次将自己的頭上的花環取了下來,留在了等車的椅子上。
就算是禮物吧。溫特沃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