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持着不知跟誰較勁,而那杯水也不再強硬,離開唇邊塞進了他手裡,偏頭便瞧見孟寒川打開布蓋在了他的穢物上。
黑色的水漬一下子就浸染了白色布巾,他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尊嚴。
“好了,蓋住了,但還是有味道,将軍要不要出去?”
“你不怕死嗎?”他低聲問 。
“死?”她愣了一瞬,坦誠道:“怕啊,很少有人會不怕死吧?将軍殺敵的時候會怕死嗎?”
捏着杯口,他忽然擡起頭,注視着她,而後又移開了目光。
短暫的視線交彙中,她看見了一瞬間的錯愕。
他避開了這個問題,也避開了視線,他在逃避。
與戰場有關。
“其實将軍這樣的人,我以前隻在書上見過。”她又挑起話題,“保家衛國者,他們滿身功勳,受人愛戴,卻也遺留下不少創傷與疾病......”
“您覺得這些人還能重新回到戰場嗎?”她忽然提問。
他沒有回答,依舊保持沉默。
“有些人是不願意的,親手奪走生命的滋味并不好受,甚至可怕......”
她悄悄觀察着葉景深,又繼續:“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希望回到戰場,他們渴望功績,渴望實現自己的價值......”
提到後者,他輕輕地自嘲一笑。
自嘲,他是後者,他回不去。
一年前回京......無法回邊境......喝藥,受傷?
“他們内心雖然期盼,但身體若是不允許,同樣無法實現願望。他們會憋悶、頹喪,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更有甚者還會自暴自棄......”她惋惜地歎了口氣。
“雖然在外人看來,他們是功臣,有品級,身份光鮮亮麗,但理想被現實打敗的滋味,很痛苦,這種痛苦在心裡憋久了,便會讓心生病。”
指腹摩挲杯口,葉景深面無表情聽着她的感歎,内心卻翻江倒海。
他也和她口中滿身功績卻不能再建功立業的人一樣,住着陛下親賜的府邸,享受着将軍的品級和威望,卻拖着病痛幹枯的身體,一日一日沉淪。
惶恐、焦慮、不安,他渴望危險來臨自己能夠挺身而出,卻又懼怕危險真的來臨他毫無力量對抗。
兩種聲音日夜在腦中拉扯,讓他夜夜不能寐。
他沉默着,孟寒川卻不能任其沉默。
沉溺在消極的情緒中再封閉自我,久而久之消極便成了舒适區,對身心發展不利。
她故意提高音調,看向門外,感歎:“許是快入夏了,今天天氣很好啊,我想到一首新的曲子,獻給将軍。”
“等等......”
開門,陽光照進屋内驅散陰沉之氣。
蟬意從院中古樹上洩出,蔥綠的樹葉微微抖動,向外散發生命力。
她不去關注葉景深的表情,抱琴于廊下台階坐下。
這位病患不喜太強的樂曲,大概偏好簡單自然,靈動明快,清新舒緩類的樂曲,腦中回憶着記下的樂譜,指尖輕輕撥弦。
她自顧自說話,自顧自開門,又自顧自在門外彈琴。
葉景深在不被注視的地方漱口淨面。
又是沒聽過的曲子。
夏日荷花上的露珠,晶瑩剔透。
露珠們悄悄彙聚,從花瓣上滑進荷葉間,又從荷葉滑入湖中。
他站在孟寒川身後,陽光明媚,外頭的古樹遮蔽大部分陽光,隻餘光斑交錯,廊下偶有綠葉飄散,不知為何,他似乎聞到了泥土的氣味。
有種平靜出現在心底,他忽然不懂了,又忽然好奇了。
這個奇怪的女子為何懂這麼多奇怪的曲子,又為何這些奇怪的曲子讓他很舒心。
光斑逐漸變弱,最亮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她的手也有些酸。
按住琴弦,呼吸一口,起身面對葉景深。
他望着院中古樹,若隐若現的光亮照在側臉,看着面容柔和了些許,連帶着那份疏離感也弱了不少。
大概這會他心情不錯,她趁機開口:“将軍,我想換一樣東西,不知可否應允?”
“想換什麼?”
她在台階下放低姿态,雙手呈上琴:“這琴我贈予将軍,不知将軍能否放我出府?”
葉景深微微皺眉,正要開口她又言:“将軍,我也需要營生,但我允諾每三日來一次,記錄将軍的進步。”
“本将軍的......進步?”
二十餘載,除了父親,從未有外人敢用進步一詞來形容他。
手指在背後輕撚,他猶豫注視着面前的琴。
猶豫就是有餘地,孟寒川快速過一句:“冒犯了将軍。”
而後伸手拉過他的袖子,把琴塞進他的手臂中。
長舒一口氣,她笑了聲:“如此,便當将軍答應了,我下次上府,請将軍記下我給的曲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