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走成。
林瑾攔在了他身前。
少年仰首,無聲問他:你生氣了?
“沒有。”
謝凝雲平靜否認。
林逄的這個弟弟,性子頑劣又古怪。
這件事他早就知曉。
他這樣比對自己生氣還要讓林瑾難受。
像是在對一個陌生人。
林瑾動了動唇。
想說對不起,或者别的。
可是又覺得憑什麼?
謝凝雲不該這樣對他的。
沒有為什麼。
就是不該。
執拗地擋在謝凝雲身前。
林瑾抿着唇垂着眼,也不說話了。
适時院門口走進一人。
将院中的凝滞暮色攪動。
“我可是來的不巧?你們還沒用膳嗎?”
話聲落下後,來人在二人身側站定。
“周老師。”
謝凝雲轉眼看去,并不詫異。
應聲冷淡:“已經用完了。”
拎着食盒的人沒有行禮見安。
周錦毫不在意地向其笑了笑,“那就是來得正巧了。”
他繼而轉目看向林瑾,還是溫和的聲音,略帶憐惜。
“見諒,這幾日有點忙,現下才得空來看你,林瑾,你身體可好些了?”
文弱書卷氣的周錦淺笑關切,讓林瑾有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
但他沒多想,點點頭示意很好。
“無恙就好,學宮老師最擔心的就是學生在此出了狀況,真真兒是操心。”
周錦又轉眸看向謝凝雲:“謝小侯爺,多謝你這幾日照顧林瑾了,你方才是要去送食盒嗎?快去吧,留我照看便可。”
謝凝雲一連照顧了林瑾這麼多天,學宮說小不小說大不大。
此事早已人盡皆知。
方才謝凝雲确實是準備離開的。
可在周錦請離後,他卻将食盒放下。
“周老師不必同我道謝,照顧林瑾一事是他兄長托付于我的,與你無關。”
謝凝雲說:“現已下學我也無事,可多留一會兒,都知他口齒不便,你未必能照顧好,恐還會徒添煩憂。”
“小侯爺說的是。”
對于謝凝雲的話,周錦隻是付諸一笑。
兩個人明明是師生關系,卻一個不走心地喚“老師”,一個敬稱學生。
林瑾在一旁看着,有點不明所以了。
很快,他沒機會疑惑此事。
隻聽周錦又開口。
“林瑾,我今日來不止是為探望,還有些事想同你問問,算是談心,你現在可方便?”
隻是客套,周錦續上的話不容拒絕:“我曉得你不能言語,所以隻需颔首或搖頭便可。”
總算知道異樣感從何而來了。
這人不是專程看望他的。
林瑾微微蹙眉,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但在看了眼謝凝雲後心定了定。
他緩緩點頭。
示意周錦問吧。
“這幾日天好,适宜出行,你近日可有出門走走?”
第一個問題很是平淡,周錦面上含笑溫潤,似是能使人放松警惕。
對此沒什麼好隐瞞的,也抵賴不得,畢竟今日出去的時候他還和謝凝雲一道被許多人看到了。
林瑾往謝凝雲身後挪了挪,點點頭。
“挺好,多出門走走散散心有益于忘卻仇怨纾解心緒,那這幾日你可有舒心些?”
第二個問題依舊帶着些許關切。
林瑾有點遲疑,看了眼謝凝雲,還是點了點頭。
唔……維持一下自己的好形象。
周錦問得順暢,唇畔笑意加深。
第三個問題緊随其後,卻是急轉尖銳:“既然舒心了,你可能告訴我,你又為何要去靜室将受罰的三人打至重傷?”
嗯……呃?!
以為第三個問題也會是關懷他的話,林瑾險些點下去的頭蓦然僵住。
對于靜室裡受傷的三人被發現一事并不意外。
他驚愕的是周錦為何能這麼快找到他,且這般笃定?
雖然他知道自己下午給那三人的威脅未必管用,他們在他面前滿口答應轉頭也能直接狀告他。
但他們三個不都痛昏了嗎?醒得這麼早?
還是下手輕了。
林瑾垂首抿嘴。
不,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謝凝雲可就在一旁!
林瑾緊張地扯了扯謝凝雲的袖角,讓人看來。
他啟唇:你能不能先回去。
認是肯定要認下此事的,但他不想讓謝凝雲知曉詳細,害怕看到了他的狠毒。
得把這個事解決了再和謝凝雲狡辯。
糾結與慌張在清亮圓眸中交織。
餘晖映照明澄。
不太明白少年為何慌張。
謝凝雲并未如他所願。
而是恍若未聞,轉向周錦冷看去。
“課間我已和老師們表明靜室的事為我所做,周老師現下私自問責一個病人是意欲何為?”
對于謝凝雲明擺着攬罪的話,周錦似笑非笑:“非是私自問責,我現下過來便是為了請他去做記錄,畢竟張俊梁方才醒來後就指認是林瑾将他打傷,可小侯爺你又說此事是你所為與林瑾無關,為了避免出現冤案不好定罰,學宮總得找到每個有關之人問問不是?”
“不必問林瑾,午間事我邀了他旁觀,許是張俊梁在意識不清之時看花眼錯怪了他。”
“是嗎,可方才小侯爺怎的沒說林瑾也在靜室呢?”
周錦看一眼緘默的林瑾。
“你們二人可知學宮内不允私自鬥毆?”周錦又說,“輕則停學,重則退學。謝小侯爺,你确定要代真正有罪之人為攬下這件事?”
停學一事尚還好說,如若有學生自學宮被退學,會被上報至臨京。
若想入仕,難。
但。
謝凝雲會怕?
“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何來代為攬下?”話間,謝凝雲唇角輕扯一抹冷冽笑意。
從慌張至迷惘再到現在。
林瑾這下是看明白了。
——周錦這人好似是和他有仇。
不然何至于咬着他不放?
但是,為何?
話趕話一時沒壓住心中惡意,在看到謝凝雲那似是嘲弄的笑意後,下一刻周錦也是反應過來。
他歉疚揖禮:“抱歉,是我失言,我并非是定罪林四公子的意思。”
“隻是那三人此番被罰入靜室思過便是因加害林瑾,而學宮都知林瑾是個睚眦必報的性子……李文遠的指認并不是沒有依據。
律法非是虛設,即便王公貴族也得遵循,且有将齊少楠按在水中緻使險些溺斃的先例,所以此事真的不是林瑾所為嗎?”
謝凝雲:“不是。”
涼薄的吐字幹脆。
一大段話說出來就被輕飄飄兩個字應付,周錦一口氣陡然郁在胸口堵着。
他不明白這個隻是來學宮混上一年的鎮北侯世子為何要護着林瑾?
不明白,也沒辦法。
可他今日志得意滿來,自是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發洩般攥緊負在腰後的手,周錦的面色在微不可聞地變換過後。
又恢複溫和淺笑。
“小侯爺既然說不是,此事便也不着急,待那另外兩人醒來聽聽說法是否一緻再看如何處罰林瑾便是。
隻是林瑾今日還是得随我走一趟,學宮這幾日已經将他溺殺齊少楠未遂一事判下去靜室思過十日的懲處。”
周錦一口一個“林瑾”,完全沒有在意當事人就在旁邊。
林瑾其實不太喜歡被無視的感覺,但因為謝凝雲在為他沒理硬争,喜悅沖淡了些煩躁的心緒。
雖然林瑾這幾日經常會想如果自己能說話就好了。
不過現在他覺得啞着還不錯。
他一錯不錯地盯着謝凝雲,看人在連事實都不了解的情況下就為他說話的樣子,方才委屈又擰巴的心瞬時充盈。
至于周錦說要讓他去靜室思過?
林瑾又扯扯謝凝雲袖角。
他說:你能不能幫我告訴那個周錦,我當時隻是想吓一吓齊少楠,因為他帶着五個壯漢打我,這應該算正當防衛!
嘴長他身上,原來的動機在他心裡。
他說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再說他本來就沒想要人死。
他做不出來這種事……吧。
謝凝雲順着力道偏頭後就見少年的眼眸亮晶晶的,似瑤台在其間落下星塵。
眉梢斂笑,浸染餘春紅尾的唇啟合。
林瑾的模樣實在多變且毫不生硬,讓人難分辨到底哪個才是最真實的。
不過……與他無關。
謝凝雲耐心待林瑾說完。
颔首:“好。”
随即轉看周錦,将林瑾的話複述一遍後。
他又道:“他們五人在學宮已然就讀一年有餘,究竟是何品性難道沒有一位老師知曉麼?沒有旁的老師告知過你麼?”
冷淡的話聲沒有多說。
卻也足以讓周錦挂不住臉。
黑漆漆的一雙寒眸似藏譏刺。
不知是在嘲他偏聽偏信滿嘴胡言枉為人師,還是看穿了他心中隐秘的晦暗。
确實,這五人從前欺男霸女纨绔之事,學宮在招收之前都有所耳聞。
在他提議要借此事懲處林瑾思過時,大多老師也都不贊同此事。
一為林瑾的父兄都在朝為官,官職不低。
二為那幾個人也算罪有應得。
三為林瑾雖然惡名在外,卻除了因故毆打同學之外,并無劣迹。
胸膛起伏,周錦躲閃着謝凝雲的目光重重吐出幾口濁氣穩定心緒後,才開口。
并不是回答,而是質問。
“他們何種品性我自然知曉,就算是罪有應得……但小侯爺以為你縱容林瑾這般行事張狂、不落一點懲罰是為他好嗎?旁人隻會更覺他仗勢欺人喜胡作非為!”
周錦面上沒再帶笑了,反而緊鎖眉頭。
這番話說出來将他先前那般急不可耐定罪林瑾的惡意沖淡。
林瑾因這話詫異了。
原來周錦是怕他被别人說仗勢欺人嗎?
這确實不是一個好詞。
可是周錦難道不覺得他這麼一個總是被欺負的人很需要這個詞傍身嗎?
重新審視地打量了一下周錦,沉怒的臉色在溫和的長相上很是不搭調……
好似是能看出幾分古闆。
可能是讀書讀傻了,沒辦法感同身受他這種又啞又被欺負的可憐學生的處境,所以完全不能體會仗勢欺人的好處吧。
林瑾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後扯扯謝凝雲。
他問:我是不是隻要不在意别人怎麼說我,就可以不用因齊少楠去思過?
謝凝雲:“嗯。”
林瑾:那我不在意,我不想去思過,因為我沒有溺殺未遂。
謝凝雲:“好。”
其實就算林瑾不說,他也不會讓其去靜室思過的。
畢竟林瑾前兩個月做了那些事後,林家不也沒允學宮如此懲治林瑾麼?
倒不見得林瑾到了他手上便需因這點兒事受罰。
那三個人的事也不需。
在他看來此事恰巧能抵了林瑾險些溺水而亡一事。
……少年倒是聰穎,知曉不能鬧出命案。
“任旁人如何說,林瑾也不該受罰。”
斂下思量微瞥周錦,謝凝雲道:“我就是縱容他,如何?”